断云峰是进入清屏的必经之路。其山路并不狭窄,即使是入夜,点上火把,仍可清晰照见前方阔路直道。 原本三辆马车依次沿着山壁顺利行驶,忽然这一下颠簸,让赵元冲背后生凉。他猛然坐起身,根本没来得及掀开帘子,马儿忽然嘶吼一声拼命向前跑去。 只听帘外辰良“哎呦”惨呼一声,就没了声息。 谢玿心中一紧,挑帘查看,却哪里还有辰良踪影。 车厢左右摇晃,谢玿措手不及,甩回车厢,左摔右碰,额头肩膀均被重重磕了好几下,最后拽进车顶上的橼才勉强稳住身形。 车外马儿臀部中箭,吃痛狂奔,须臾间就已瞧不见身后两辆马车。赵元冲上前紧紧勒住缰绳,根本于事无补,只能任手心被磨出血痕,一边对车内大叫道,“阿玿,坐稳了!千万别被甩出去!” 同时,两人均听见附近渐渐清晰的脚步声,夹杂着隐隐人声。 赵元冲抬头一看,只见一侧矮崖上,隐隐绰绰火把明灭,逐渐将一方山地照的通明,叫两人藏无可藏。 忽然,隐约见那火光中有寒光闪烁,赵元冲心道不好,便见矮崖上已是万箭齐发,分明是要将两人置于死地的模样。 情急之下,赵元冲一缩身躲进车中,同时扯下车前挡风的厚帘遮在车厢一侧。勉强阻住穿窗而过的冷箭。 然而,如此作为,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赵元冲掀开后帘看了一眼,哪还有其他同伴的影子,其余人已经被远远甩在了身后。 放下帘子,心中暗骂一声,便单手将颠簸不停地谢玿搂在怀中查看他伤势,“阿玿,没事吧?” “没事。”谢玿道,“是什么人?” 赵元冲皱眉,眼色阴鹭,“没看清。” 却听谢玿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说着,挣脱了他怀抱,拿起一旁防身用的匕首,迅速钻出马车。 赵元冲一时不及阻拦,见他钻进箭雨,瞬间惊骇欲死,急道,“阿玿!快回来!” 谢玿置若罔闻,一手隔开射来的箭镞,快速窜到马儿身后,抬起右手短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刺马臀数下。 马儿大痛,凄厉嘶鸣着,忽然猛向前狂烈奔逃。 谢玿不及收身,被惯性摔进马车,撞到赵元冲身上。 而后,马儿没命奔跑,两人在马车中的情形自然可想而知。赵元冲一手揽紧阿玿肩膀,一手徒劳撑过马车四壁,却还是不住在马车中翻滚,磕磕碰碰,眼冒金星。 不过,此法确实有些用处,那些箭镞以及偷袭者转眼便被甩在了后面。 赵元冲正自庆幸,结果抬头一看,心顿时凉了下来。 原来,发了狂的马儿是没有方向的,不走山路,却向密林处跑过去,如今,朦胧月色中,眼看前方几米处便是断崖万丈,若掉下去,十死无生。 然而,悬崖勒马根本来不及。 千钧一发间,却听赵元冲忽然大叫一声,“阿玿,抱紧我!” 谢玿来不及细想,下意识紧紧抱住他的腰。下一瞬,她只觉一阵天翻地覆,整个人竟被抱着凌空跃了出来,于是下意识闭上眼睛,耳畔只听得山风吹得披风猎猎作响。 赵元冲一手拉住崖边藤蔓,一手抱紧谢玿,被牵扯着在山壁上来回翻滚了四五圈,才勉强渐渐稳住。 谢玿睁开眼,却见是此时两人正被一根藤蔓凌空垂在悬崖上!低头一看,只见马儿正随着马车急速坠下深渊,久久无声。 见此一幕,两人几乎齐齐倒吸一口冷气,始觉方才有多凶险,此刻不由心惊胆颤。 正当此时,忽然上方藤蔓发出一声轻微的“吡啵”声,两人不及惊惶,便又擦着悬崖下坠了数米,谢玿一惊之下双手一松,几乎面无血色,大叫一声,“皇兄!” 赵元冲大骇,左手臂猛然用力,在谢玿下滑几尺之后将她拦胸抱紧,两人又下滑了一阵才堪堪停住。 此番,两人已是全身精疲力竭汗湿冰凉,惊骇交加。赵元冲艰难的喘了口气,柔声安慰她道,“阿玿,莫慌,没事。” 谢玿正要说话,却听见悬崖上方一阵人声,知是那批贼人正在搜寻。 于是两人屏住呼吸,静静等待。 过了很久,赵元冲的手臂都已经发麻发僵,那些脚步声才渐渐远离。直等到崖上悄无声息,谢玿僵硬的身子才放缓下来,长舒一口气,借着月光抬头去看赵元冲。 这一看之下,谢玿几乎泪如泉涌。 只见自己紧挨着的赵元冲的左肩一只利箭深深扎在其中,血透过墨兰色的长袍晕染一大片。而他的右手中牢牢抓着的那条藤蔓...居然是一根长满倒钩刺的粗壮荆棘藤!整个右手一片血肉模糊,不辨其形。 赵元冲察觉她视线,对她笑了笑,说道,“没事,不疼的。” 谢玿咬紧下唇,心中悲恸不已,脑中瞬间闪过很多画面,是之前那些隔阂疑忌,又是那晚争执不退的决绝,转而又是当初决意全心交付的悱恻之心,终于无法抑制,泪如雨下。 赵元冲此刻只能笨拙的低头吻在她额头上,柔声安慰,“没事,没事阿玿,别怕,有我在。” 结果这一动作,两人又扯动藤蔓、滑落数尺。谢玿只得乖乖僵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如今她有伤在身,一身轻身功夫也无法施展,这样境况生平仅见,内心焦灼。她微伸手试着发力攀了攀岩壁,刚一运功就觉心口一滞疼痛难挡,內劲却全然无法凝聚,她还未说什么,就听赵元冲喝道,“不准勉强!方才对你说的话都当耳旁风了是么?!” 她此时却与方才心境不同,赵元冲如此疾言厉色她也不再生气,居然乖乖收了手,居然道,“嗯,好,不勉强”。 那一颔首的乖巧也是赵元冲生平仅见,纵是在如此危难时刻,他也心头一荡,蕴处温柔涟漪,于是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过了片刻,赵元冲忽然轻声道,“阿玿,你试着伸出手来抱紧我,我...手麻了。” 谢玿一惊,这才又看了看赵元冲左肩的伤处,那里血迹已经湿透外袍,蔓延到了整个上臂。她心中一痛,含着泪点点头,轻轻伸出手抱住赵元冲的腰。 然而就在瞬间,这一挣动又让两人有下落得趋势。赵元冲一咬牙,体力透支的手臂又揽紧谢玿,中箭处顿时血流如注。 谢玿无声的抬头望了一眼。这条藤蔓根本承受不住两人的重量,时间久了必定会断。而就算能一直这么悬挂着,赵元冲的左臂和右手也就要废了,到时候,还是一样的结果。若是没有自己,那他还能顺着石壁爬上去。 这么一想,她心中一横,凝视住赵元冲片刻,轻声道,“皇兄,凤冠霞帔是什么样子?我其实...近来一直在想这件事,我想要竹叶暗绣的底纹,金线的镶边也要竹叶的...还想要上回南陈送给皇后的那颗巨大海水珍珠,你能帮我借来么?” 赵元冲皱了皱眉,看着她,不说话。 谢玿忽然对着他凄然的笑了笑,就伸出双手去轻推他的胸膛。 “谢玿!” 赵元冲猛然间低喝一声,这一声几乎有泣血凄绝之意,震得谢玿一时僵住。 两人相识数年,谢玿知他表面宽和,知他刚硬决绝,知他深沉睿智...却从来没见过他如此惊惶的表情,没见过他如此颤抖绝望的声音。 “谢玿!你敢!你要敢再动一下,我就杀了你!你若跳下去,我绝不在这悬崖上多待一刻,天涯海角,幽冥地府,你别想离得我远了!!” 说罢,左臂更加用力,掐的谢玿骨肉生疼。 此时方知情深情浓到几许。 纵有旧欢新怨,觉来惊断,寻郎去处,生死相从。 谢玿埋下头,泪水却瞬间汹涌夺眶而出,从脸上滑下去,和赵元冲左肩上狂涌不断的血一起落进万丈深渊。 “阿玿,”赵元冲喘着粗气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你再试着抓紧我,小心些。” 谢玿小声应了一声,这次越发小心翼翼,将放在他胸膛上的手慢慢移到他身后,再缓缓收拢手指,紧紧抱住。 赵元冲渐渐松开左手,心惊胆颤。 还好,这次荆藤没有再往下坠。 两人皆长吁一口气。之后,赵元冲用空出的左手同样牢牢握住荆棘。 他蹙了蹙眉,一咬牙,双腿微微一使力,蹬在崖壁上的一处突石上。然后,以此借力,减轻荆藤的下坠,双手交替上移抓紧藤蔓,竟安全无事的往上窜动了些距离。 赵元冲心中大喜,于是,继续用此方法,借着石壁上的缝隙和突起,一点一点,两人缓慢移动。 每向上挪一分,荆藤上鲜血淋漓的部分便多一段。谢玿几乎不敢再看那双血肉模糊惨不忍睹的双手,赵元冲每次抓紧藤蔓再放开,那些倒刺如同钩进了她的心里,那种痛是带着令人奔溃的恐惧。 她紧紧拽着赵元冲的衣服,偶尔抬起头与他月光下依然点漆般的眼眸相遇,其中的坚定与坦荡,如情似水,千金不换。 于是,垂下头,轻抵他胸膛,无语费泪,一时情思难收。 等两人摸索攀爬上断崖,天光已经微亮。 赵元冲几乎是仰面栽倒在地。 谢玿看着他半个墨蓝的袍子几乎都成了血色,语不成声,“皇兄,皇兄,你怎么样?” 赵元冲撑起头,勉励笑了笑,“没事,死不了,不要担心。”说完,抬起自己的手抵在唇边,与之前贺奔相同做法,双唇口舌稍一用力,便是几声清脆的鸟叫响起。 未过多久,林中风声隐动,贺奔便从林中跑了出来,远远便见神色急偟,一看便知这一晚也是好找。 身后紧接着使出一辆马车,襄儿和怜音一同驾着车,一旁还有辰良,左腿中箭,衣衫凌乱狼狈不堪,都是一脸急色,见两人情状皆骇然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