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年仅八岁的皇长子赵元珂伸开双臂,护在满身是血的舅父李芝林面前,看向骑着高头大马的皇帝,满眼的不敢置信,“父皇!小舅舅平叛有功,大舅...李沐恩之祸罪不及他,父皇!你答应过母后不会株连的!” 赵怡晟神色尚有些慈和,指教道,“元珂,身为皇长子,今日之祸当让你明白外戚过强的后果,若不趁此次诛灭李氏,往后不止父皇,即使将来你继位,李芝林始终是个祸患!” 赵元珂思来想去又是惧怕又是焦急,咬咬牙,坚定道,“父皇真相信纸里包得住火么?若今日之事传扬出去,诛杀功臣自毁城墙,父皇这些帝王心术当真以为没有人能明白么?到时还有何人肯真正效忠朝廷效忠父皇?!父皇可想过后果?!” 小孩子声脆,这话说的清晰朗然,掷地有声,字字如利刃划在赵怡晟脸上。他心中生怒,看着这忤逆儿,不再纯是父亲看儿子的眼神,更带了几分帝王审视的意味。 “事实已然如此,我若放过李芝林,他怕是更不能安存,如何保证他日后不会祸心暗藏?” 到底是小孩子,听了皇帝这话赵元珂松了口气,他心想,这话该是意味着皇帝已打算放过李芝林,却寻不到日后的两全之法。于是他想了想,道,“舅父忠义,日后只要父皇远佞臣,做到赏罚有度,不对功臣过分苛责令人心寒,我相信舅父为了母后为了我为了大周安宁,定会恪守本分以德报恩的。” 皇帝眯起双眼,“令人心寒?你莫非是指责父皇不配称明君?” 赵元珂鼓起勇气道,“...忠言逆耳,父皇莫怪。父皇静心想一想,莫非此次李沐恩之祸父皇一点责任也无?父皇听信左溢等只会阿谀奉承的小人之言,不但软禁亲弟,更将皇城内外兵权交给这些人,令他们肆无忌惮行凶作恶。李家军在西南抗南陈有功,回朝后父皇却罚不赏,还派左溢接管李家军,任他在军中任意辱杀功臣,这...这...” “哦?莫非此次叛乱你认为错在父皇?” 赵怡晟的声音森冷,赵元珂却无所觉。 “这...儿臣不敢说父皇有错,但若父皇明辨是非,当...当不至有此祸乱。” 赵怡晟听罢,雷霆之怒几乎要破顶而出,他冷哼一声,握剑的手竟上抬许寸,也不知是动了怎样的心思。 恼怒憎愤中,电光火石间,赵元珂方才一番话又重入他耳中—— “纸里包不住火。” “舅父为了母后为了我为了大周安宁,定会恪守本分以德报恩的。” ... 报恩? 赵怡晟心中一凛,今次过后,李芝林会报谁的恩?是他还是赵元珂? 他眯眼打量赵元珂,这孩子分明像极了李氏一门,心也向着李氏,经此一役再收了李芝林为心腹,那...只怕才是真正养虎为患... 有些心思一旦生了,转眼便可侵吞他念。 弓弩齐发时,他明知道那孩子不会躲开,但他调转马头,未喝令阻止。 之后,李芝林被追封侯爵,皇长子赐谥号“孝义皇太子”,帝后哀恸。如此悄无声息,如此顺理成章。 然,他到底未料到,那日弓弩手背后的灌木丛中,仍有一双耳一对眼将这些一幕不落尽数知悉了。 灌木矮小,藏不得人,但六七岁的孩子却可以。 芷歆蹲在其间,灌木将她的身形完全隐蔽。本来听得李沐恩战败被杀,她紧绷的心弦终于放松,只道危险已过,便迫不及待趁乳母不备溜出来寻父皇和兄长,岂料阴差阳错,竟被这惊变骇得肝胆俱裂。 古有两岁孩童被狸猫所惊而夭折,幼童脆弱易折,哪里比得常人耐蹉跎。那灌木之地潮湿,加之惊吓过度,等被人寻到时,芷歆已是高烧不退。 触到她身子,她便是一惊,本能的不肯被抱离灌木丛。听到耳边呼唤,她才颤抖着睁开昏迷的双眼,泣道,“景娘娘...” 当日还是贵妃的景后悲喜交加,就要唤人来。却被那双小手急躁的胡乱掩住口。 她一惊,凑近芷歆惊惧混叠的脸,只听她气若游丝道,“是父皇,是父皇杀了哥哥,是父皇杀了哥哥。” 她在灌木丛中一夜惶惶不安,不敢回营不敢挪动,终是高烧昏迷。然而,大幸,寻到她的是景贵妃。 景贵妃哪敢再带她回营,惊骇之余偷偷将她送往附近一户宅院医治,闭口缄言谎称未寻到皇长女。可她一忍再忍,最后还是将实情告知了李后。 然而,天意不佑,芷歆高烧多时噩梦连连,最终药石无医,只来得及见了李后一面便撒手人寰。 李后哪里还能承受得住这等真相,生了一场病后直缠绵到入春,也去了。 因此,世间知道芷歆去世的人,除了赵元冲,只有景后了。 当年景后每每入景阳宫陪伴先皇后,随身只带着身长及膝、又圆又胖的赵元冲,他不过一个随时随地调皮捣蛋的小鬼头,景后自然认为他又去景阳宫哪处园子撒欢去了,哪想得到半室之隔的屏风后,不止一次,小胖子咬着手指尽力压住惊呼,将她们所谈一一听在耳中,记在了心里。 至于景后如何将芷歆埋葬,赵元冲日后又如何掘了芷歆墓葬取出衣物等等琐事,在此略去不提。 总之,皇帝现在似是想起了这段往事。 赵元冲瞧着他,心知那么多年未曾有过愧疚的皇帝,此时大约也并没有多少震动悔意,他只是愤怒惊愕,另羞耻于见不得人的往事被自己这逆子知晓罢了。 皇帝的眼神狰狞的像是恨不得生吞了他,赵元冲不明所以的“嗯?”了一声,又叹了口气,“虎毒不食子,父皇,同样都是你的孩子,何苦总是赶尽杀绝?” 皇帝嘶声,一字一顿,“忤逆之后,如乱臣贼子。” 这话分明更像是在说赵元冲。 赵元冲没再说话。 他忽地想起幼时曾见过一位后妃豢养宠物,都是些毛团般的小猫小狗,常日里自是抱在怀里心肝儿宝贝的叫着,一旦或老或病或过于顽劣,亦或生下并不可爱讨喜的小崽儿,一律眼睁睁的摁进水池里淹死,莫说心痛,眼都不多眨一下。 不乖,不顺,当诛之,不足惜。 此时,窗外的厮杀声已渐渐平息,门口传来贺连清朗沉稳的声音,“殿下,叛乱已平,禁军统领贺连前来复命。” 皇帝又凄然叹息,空洞苍凉的声音似乎透尽了平生气力,绝望道,“竟连他都是你的人...皇儿,你好深的心机...” 赵元冲不予理会,只自顾道,“父皇好生养病,儿臣告退。” “等等。” 赵怡晟竭力抬起头颅。这一刻,这九五之尊眼中恍惚有了些人情慈色。 他开口,嘴唇翕动。微含哀求。 “冲儿,元珞是你四弟,你不能伤他。” 赵元冲听后只觉心中一股酸涩苦楚汹涌开来,和着窗外依旧如泣如诉的风声,月冷如华,天地空茫,心如被渐渐剥蚀一般。他伸指抿了抿眼角漫出的水渍,广袖挥动,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去。 皇帝的心终于一点一点冷下来,似篆灰燃尽,终于无力躺倒榻上,茫然的望向顶上狰狞冰凉的蟠龙雕纹,合上眼帘。 赵元珞被五花大绑押入大内监牢,衣衫凌乱血污,披头散发,已是狼狈不堪。 赵元冲看着眼前明艳多姿的女子,颔首浅笑,“雁杳,委屈你了。” 那女子缓缓抬起头,虽粉颊含泪,却是如一朵红色蔷薇,杏眼婉转,妖娆明媚,正是那赵元珞的宠妾,燕姬。 沈雁杳低泣一声,“为了殿下,莫说盗手谕作奸细,再多的委屈雁杳都愿意受。”说罢,似又想起什么不堪之事,霎时梨花带雨,偎进赵元冲怀中。 “好了,不哭。”赵元冲柔声哄道,边又拭去她脸上泪水,目光明澈,“不哭,没事了,没事了。” 沈雁杳盈盈浅笑,声音越发娇软,“只要殿下知道雁杳情意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