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睛很黑,可望到最里面,她能瞥见一丝蓝,像是最晴朗的天空的颜色。她从没有离得这么近看一个男人的眼睛。 没有人告诉过她,原来一个成年的男人茫然的时候也带着孩子的稚气,跟幼儿园节日表演时忘记动作的小朋友一样。 都到了这一步,她说什么,不说什么,还有什么区别。 章寒居最擅长就是装傻,这件事熟悉她的人才会知道。 搁旁人的角度,只会觉得这是个没心没肺的姑娘,其实是太多棘手的问题摆在她面前,她既不能做到迅速解决,也不能彻底放弃,于是只能装傻,先看着,慢慢再想。 他不说话,她也不说。 唯一做的就是重新闭了眼,转过身去睡。 身后他吃力地将压在自己手边的兽皮拿了起来,和她分开了来。 她竟不知道这树屋里还有一张,小鹿灯已经灭了,四下漆黑,还没有天亮。 沈添欢钻进冰凉的兽皮,重新聚集热气,残留的温度已经消失了,他能依靠的就是自己。 黑暗里有什么刺挠他的手臂,伸手去摸,顺着形状和长度。 那是一根长发,有些弯曲,是她的长发。 他不去管,溺水的痛苦消耗了他大部分的力气,只能等白天到来再寻找食物补充能量。 可头发就在那里,她刚才也停留在他手臂和胸前。 他没法强迫自己忘记她的温暖和柔软。 闭了眼,脑子比睁开眼想得还多。 他的手臂还痒,一只手臂中了枪疼得钻心,还有一只手臂痒得发酸。 于是捻起那根长发,本想随意丢在黑暗一角。 不知怎么,紧紧攥在手里,怎么都丢不出去。 “怎么了,你疼得厉害?” 她的声音自一旁传来。 沈添欢一紧张,像是做贼被当成发现,一松手,那根“罪证”不知被风吹到了哪里去。 他只好装作若无其事,“还好。” “睡吧,应该快天亮了,你的伤,天明了才好处理。”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迷糊睡了过去。 人类才会做梦,他只是系统的一部分,所以他以为自己不会有做梦的权力。以往他听见的,看见的,都会以为是幻听和幻觉,可这个,他不愿将它归于幻觉和幻听,更想将它看作是一场美梦。 他这一觉睡得很实,周围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等他醒来,天已经大亮,身边空空。 沈添欢忍着痛穿好衣服,唇色惨白,外面的风冷得他一时间产生了自己的血也凝固成冰的错觉。 他站在树屋前,仔细分辨她的踪迹,可一层新雪已经将她的脚印遮盖得严严实实。 又只留下了他一个人。 从来都只是他一个人。 啪! 一块沾着血的肉丢在了他不远处,章寒居从哪忽然窜了出来,在雪地里拿雪擦手。 “喏,我杀了一只鹿,不过其他肉我都冻起来了,我们先吃这块吧。” 他见了她,想挤出一抹笑,可唇角干得他连扯动也会裂开出血。 火点起来了。 她在一旁烤肉,之前在林子里捡的破罐子,拿雪洗干净了,切了一些肉放在里面煮肉汤。 没有盐,前些时候他找了一些山里的坚果,磨碎了就有咸味,现在放在肉汤里正好。 遇到这茬,他们死里逃生,还能坐在这里吃肉喝汤,也算是造化了。 他洗净了刀子,先在水里煮了几次,拿出来又在火焰上炙烤刀尖。 章寒居并不看他。 听得他沉闷得一声抽气,子弹便被他凿了出来,鲜血又流了出来。 章寒居将肉翻了个面,树屋里肉香四溢,有火便暖和起来了。 他坐在她对面,将沾满血的刀重新放在火舌上烤热了。 深呼吸。 滚烫的刀身下一刻就紧贴在伤口上,发出嘶的一声,算是止血了。 豆大的冷汗自他额间落下。 剧烈的疼痛让他忍不住浑身抽搐,那只完好的手臂撑在地上。 章寒居见状坐近了,拍了拍自己的肩膀,“靠着我休息一会儿吧。” “不好意思,我总是拖你后腿,如果不是你回去救我,我可能会死。”他说。 章寒居说不是,“我们是一组的嘛。”学着他的样子。 他也笑了起来,接过章寒居递给他烤熟的肉块。 他实在没有力气咀嚼了,伤口的疼痛已经将他的力气抽干了,不过看着章寒居的目光还是将肉接了过来,也许只有他吃了,她才会相信他能好起来。 他只是困倦,疲惫,全身的活力像是冰泉下的流水暂时被封住了。 靠在章寒居的肩膀上,他换了一个姿势,又调整了一下头的方向,最后怎么都不舒服,离她这么近,他还是觉得不够近,隔着什么似的。 包括她看见他的眼神,到底在看他眼瞳中的什么呢?好像不是在看他,只是透过他的影子在看另一个人。 从她第一次见他,他就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像是看一个认识了很久的人。 他不喜欢这种注视,可是没有办法对她说,或许这是最能吸引她的一个点了。 当他戴上眼镜时,她这种反应尤为强烈,有时候在庄园里看见他,像是吓了一跳。 他溺水,眼镜早已不知所踪,可醒来的时候,眼镜已经被擦得干净,放在了他身边。 沈添欢并不想戴上。 “没有止疼药,你真是这个。”章寒居竖起大拇指。 “情势所迫,比起疼,命更要紧。”沈添欢用未伤的那只手臂握住了她的手肘,重新靠在了她肩膀上休息,“我好累,想睡一会儿。” 章寒居知道他是失血过多,需要修养一段时间才能慢慢恢复,“把肉汤喝了吧,你就吃了一口肉。” “好。” 她没有熄火,等他吃完了,躺在那里入睡,她才填饱自己的肚子。 临睡前,沈添欢伸手盖紧兽皮,又摸到了她的那根长发,是昨晚那根还是何时掉下的,他并不知道,捻着那长发,他终于问了句,“你看着我的时候,在想什么?” 章寒居还以为他睡着了,一口肉咽了下去才说,“你怎么还没有睡?” “你先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什么时候?” “……就是你一醒来看见我那时候。” “在想,你好像比我刚见到你那会儿瘦了,不过眼睛还很好看,有点像是黑夜里的蓝天。” “可我总觉得你看的不是我?” 章寒居大口塞了一块肉,说的话不成句,这个问题的答案,也不成句了。 “就是这样。”章寒居终于吃完了。 她糊弄完他却并没有糊弄自己。 心里清楚得很,如果一开始看的不是他,那也是因为太像了。 也是因为她将那个人放在心里太久了,把一个人放在心里久了还有个弊端,时间久了,不拿出来晒晒太阳见见天光,心里藏着的就会发霉腐烂,最后终于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