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天蓼似乎听得失神,猛得被王恒点名,怔忪了一番,重新正襟危坐,越发显得身形佝偻起来,他幽幽道来: “我少年时代不安心在书房读书举业,曾幻想当一名游侠,因追慕江湖门派朝北帮龙头薛老英雄,一十三式追风剑法世间罕有敌手,便拜在他门下。 我师父武功既高,为人又仗义得很,朝北帮做的是码头船运上的买卖,帮中宗旨是锄强扶弱,济困解危,帮众虽做的是苦哈哈的活计,日脚还过得去。 师父的儿子,比我略长几岁,薛师兄眼高心大,心思活络,看不上码头上的辛苦钱,想改做放利钱的生意,师父嫌太伤阴德,无论如何都不同意,薛师兄便趁着师父生病时独揽了大权,独断专行开钱会放利钱。 后来师父听到消息气得中风,死撑着召集了几个老弟兄开香堂,赌气把龙头位置传给我,我度他之意,是要用我官宦子弟的身份压着薛师兄。 师父却不知道,时代变了,老派的忠孝仁义做不得数了,薛师兄放钱得利颇丰,手面阔绰,笼络人心很有一套,身手又很了得,我年少德薄,如何能服众。 分湖叶家是耕读的世家,子弟的目标当然是做官,我少年心性才会加入江湖帮会,师父去世后,从此再未回过朝北帮,连作为龙头象征的铁剑都叫人送了回去,他们谁做龙头都不关我事,我根本没把这龙头交椅放在心上。 未料薛师兄却记恨上了我,将他祖传下来的老宅改名叫作扫叶山房,他自己的嫡派子弟都叫作扫叶山房门人,他门下徒子徒孙三番五次前来挑战,给我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我也不理会这些,一意用功勤读起来,三年功夫金榜题名,成为天子门生,与他们身份不说是云泥之别,也不是扫叶山房门人可以轻慢的,扫叶山房这才收敛了许多。 我只当薛师兄自此消停了,不想他竟这么恨我,要让我颜面扫地。 师父豪侠仁义,当年没有选他做龙头,可见并非一时气急,当是深思熟虑。 哪怕是我现今辞官不做了,依旧是官身,他无法从我这里下手,芳儿年轻单纯,不知人间艰险,小王先生告诉我,若不是芳儿她脑中一点灵光护着,险些被薛家子侄引诱作了妾,这皆是我之过,我只视女儿们为负担,未曾有好好抚育她们,简直大错特错。” 这位老去的豪杰一声长叹,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叶天蓼说到这里,已经算得上是推心置腹了。 因事涉叶家阴私,座中众人屏息凝神听着,俱面色凝重,默然不语。 唯有叶芳雪心胆俱裂,摇摇欲坠,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半晌才滴泪道:“爹爹,菊姨娘哪里去了?” “阿菊。”叶天蓼声音渐转低沉:“七月里争吵之后,她出走至今没有回来,我本以为她回了云间县娘家,可前几日朱家人找来,说她没有去朱家,我正打算要去寻她。” 叶芳雪惨然道:“爹爹,三舅婆跟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她说菊姨娘跟货郎有说有笑坐着牛车出了村,你就气冲冲提了剑出去,到第二天黎明时分才归来,衣衫上斑斑血迹,莫非菊姨娘被你去捉奸打杀了?” 叶天蓼一脸疲惫,愕然道:“芳儿,你这孩子,在胡说甚么,我与阿菊十几年夫妻,便是我真撞见她同货郎私奔,也只有放她逃走的,如何会打杀她。三舅婆说阿菊出了村,我当即就要赶上去喊她回家,那时天色已经不早,我怕路上不太平,就回屋取了宝剑防身,那日我一路问讯,有个乡农说似乎看见一个阿菊模样的妇人,朝着鼋荡水面那里走过去,我追了一路也不见踪影,深更半夜的,心里又气又急,不慎摔伤了腿,血淋淋的,拖着伤腿走了半宿的路,才返回到叶家埭宅中。” “爹爹,”叶芳雪神色凄苦道:“你追了一路都没寻到菊姨娘是吗?” 叶天蓼怆然道:“我那时心中忐忑,只怕见到阿菊,她若是苦苦哀求要离开,怎么办?后来,走着走着,我就想通了,总要先见到她一面再说,可是,我找了一宿都找不到她。” 叶芳雪含泪道:“爹爹换下来的衣衫里,有一枝苏造海棠样式头花,被鲜血浸透了,那是菊姨娘的东西,你既未寻到她,怎会有她头花?” 叶天蓼思潮起伏,道:“阿菊原有过这样海棠式样的头花,戴了一二年旧了,她手中无钱,几次要买舍不得,还是我去县城买了一枝,想着要在蒋家下聘办酒席时与她装扮装扮,那日我出门追她,便把头花揣在怀里,心想寻到她也算有个落场。” “叶老先生,菊姨娘平时手里有私房钱吗?”王恒问道。 叶天蓼点头道:“多少有一点,我估摸着,至多三四十两银子。” “菊姨娘连好一点的头花都买不起,想必是她的私房已经不在了?”王恒道。 “看架势,去年就没了,她留下来的东西里没有一文钱。”叶天蓼道。 王恒再问:“菊姨娘走的时候,不会甚么也没带吧,明面上看得到的有甚么?她一个中年妇人,少说也有几样首饰,带走了没有?” 叶芳雪道:“有几样不值钱的银钗,簪子之类,都放在宅中,阿月婶说,菊姨娘似乎带走了一身替换衫裤。” 王恒又问:“三小姐,你上次说你弟弟叶小弟告诉你,菊姨娘从他压岁钱中拿走了三文钱?” 叶芳雪道:“是的。” 听了叶家父女一箩筐话,王恒了然道:“菊姨娘的下落,我大致清楚了。” 众人皆盯着他看,等他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