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之前的暗夜,最难将息。 程秀才准备天亮再走,带着灵微回去太平镇,他们来时的船就停在蒋家河埠头水桥。 亮钟时分还未到,清坐难捱,若是补一觉则又太晚了。 小才打着哈欠,让月亭索性把厨子阿富叫起来,开火做早饭。 他点名要吃绉纱小馄饨,王恒想吃大饼配团汤,芝麻芯豆沙芯团子都可,费悦儿虽是小姑娘,胃口却最好,一大清早要吃油汆大排面,小才知情识趣,帮她再叫一碟雪菜笋丝,可以解解腻。 程秀才跟着王恒,也叫了大饼,灵微不敢张口,程秀才帮她叫了白粥。 月亭的奶娘宋婶上了年纪觉轻,听到外间来来回回的走动声,便也早早起身,见一屋子年轻男女在花厅,不敢惊扰,望见厨房已经亮着灯盏,退出去帮着做活。 不久,听得宋婶气急败坏在喊:“老宋你个浮尸,你还睏得着,叶家老头来过了,侬晓得伐?” 老宋睡得迷糊,不知含含糊糊说了句啥,宋婶冲进房间一把将他拖起来,怒道:“铜钿银子性命交关,五百八十两聘银,金银首饰二十六件,绫罗绸缎几十箱,你怎么不去跟叶老头要回来,你当老太爷老安人的银钱是大风削来的嘛。” 老宋这下全醒了,道:“老太婆,莫急莫急,大爷自有主张。” 夫妻俩窸窸窣窣说了会子话。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宋婶托着木盘来送餐,白粥、大饼、团子、绉纱小馄饨都有,因今日是九月初一,蒋家吃花素,初一、十五吃素,油汆大排今天没有准备,厨子阿富就下了碗雪菜笋丝面。 费悦儿只说也极好。 “九月初一,今天已是九月初一了。”小才跺跺脚,哇哇直叫。 王恒也大吃一惊,俩人面面相觑,他们得要赶紧回太仓取了行李去南京国子监报到。 王恒想了想,又笃定道:“张先生想来已经去了南京,料也无妨。” 费悦儿闻听,知他们时间紧张得很,火烧眉毛了,便让他们不要耽搁辰光,直接从云间回太仓,她跟着程秀才的船归家就好。 想到她的武艺很不错,又是白天赶路,也没有甚么不放心的,王恒与小才也就不再坚持要送她回家。 宋婶放下饭食,立在厅上伺候,上半年蒋叶两家相亲的时候,是媒人盛太太陪着月亭去的,所以她并不认识叶三姑娘,屋里有两位姑娘,只当是跟随着王氏兄弟来的。 宋婶见月亭身侧圆几上搁着一柄剑,不是家里的东西,便用眼光打量着。 月亭向来很尊重宋婶,知她一心一计帮自己做人家,指着宝剑说道:“这柄宝剑叫作清霜,正是叶丈赠与我的。” 宋婶皮笑肉不笑,道:“怪道人人都要做读书相公呢,一把破铜烂铁,也能讲得花好稻好,来抵我们家的真金白银,呸。” 月亭不敢接嘴,正襟危坐装作食不言的样子。 小才刚想说笑几句,蓦得想起自己曾跟宋婶包拍胸脯,包管把聘金要回来,现在自食其言,便赶紧低着头吃馄饨,让宋婶不要想到自己。 饭罢天光欲曙,月亭让老宋去庄子上叫一个相熟的船家,送王恒与小才回太仓。 费了些时辰,老宋坐着船上岸,请王氏兄弟上船。 先与程秀才三人送别,讲好国子监放假时,再去太平镇给费姨妈问安,王恒千叮咛万嘱托程秀才路上小心,要把费悦儿送进家门,絮絮叨叨,说得费悦儿连打哈欠,程秀才一一应了,解缆登船,拱手作别。 小船欤乃,朝烟水深处荡去。 小才把目光收回来,却见王恒与月亭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他几步走过去,王恒挥挥衣袖,跳上舢板,道:“走了。” 小才喊道:“等一等,等一等。” 他便把月亭拖到角落,压低声音道:“月亭哥,好汉不怕无好妻,我这里有一桩绝好的亲事,只不过现在提稍稍早了点。” 月亭笑道:“总要等个半年,叶家三姑娘也亡故半年多了,才好跟我提起,是不是?” “嗯,这是谁也跟你说了?”月亭笑而不语,小才朝船上望去,见王恒笑得得意,啧啧道:“月亭哥,想不到你还是你争我夺的一块好肥肉呢。” 月亭忽然想起甚么,将背着的清霜剑解下,放在小才手中,朝着王恒喊道:“七公子,你们去南京国子监,出门在外多加小心,这柄清霜剑我试过了,确是把好剑,你们带着防身。” 王恒摇头道:“宝剑难得,又是叶老先生传你的,你好好收着吧。” 月亭苦笑:“我整日都在茉花庄呆着,会有甚么危险要用到清霜剑,你们带着去南京吧,太平无事最好,只当给小才耍着玩。” 话说到这份上,小才遂接过了清霜剑,真是一把神兵,剑鞘古朴,剑身隐隐碧色,望之神威凛凛。 依依挥手作别,不尽离愁。 天光大亮,晓风轻柔,船一箭飞快,奔吴淞江而去,向北迤逦流入盐铁塘,一路沿着冈身,过新丰市,直到太仓州城。 日暮时分,载着一河银波,遥看炊烟袅袅,小船荡进致和塘,停在州桥下。 王恒与小才背着行李上驳岸,几步进了王宅,他在船上思量了很久,决定将有关踏雪山庄的一切都写信告诉伯父元驭大人。 他们一溜烟去了鹤来堂,王恒详详细细把怎么在苏州看热闹,一枝梅夜取黄金三千两,苏州百姓堂前起义,又怎么坐船去吴江县城松陵沈宅,柴房中遇到罗官爷,他临死前让带话“踏雪山庄的客人将从直沽寨上岸进京。”他把这个信息放进平望驿天字乙号,查到调用平望驿的驿符是兵部车驾司签发给兵部职方司主事沈君征的。 凡是这些想不太明白的,一股脑儿都写进信中告诉元驭大人,然后松口气,拿着信去朱夫人的抱厦间请安。 朱夫人见王恒归来很欢喜,她本来数着时间王恒早就该回来了,已经在准备他去南监要带走的物件,见王恒郑重其事把信交给她,伸过手略略翻了翻,随即合上,道:“你这孩子心很细,这桩事体很要紧。” 便喊桂香把信用蜡封了,叫管家阿根连夜送到官驿,加急送往帝京。 朱夫人告诉王恒,张五老爷前几日来过,见王恒不在府中,他只得先去南京了,遂约好后日九月初三一早,坐王宅自己的船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