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澈忽略了背后被带走的中年男人涕泪横流的惨状,径直走出了门外。 他脚步一顿,停在门口,等到自己消失在对方视野中以后,缓缓叹了一口气,低头弹了弹衣服上沾到的灰尘。 世事的变迁真是令人感慨,没想到昔日威慑十足的一位黑老大,进了监狱几年竟然混成了这种惨状。 前几次他返回昱州市的时候来过这里,那位大哥还算保留着最后一丝面子,甚至腆着脸皮还把他当手下看待,一会儿叫他买烟,一会儿嫌他来的太少。 可才几个月的功夫,他竟然向他哭诉近期的遭遇,说有一位新来的犯人老是针对他,瓦解了他多年混迹终于能够亲近的势力不说,还恶劣至极的挑拨离间,借他人之手让他吃尽了苦头。 这位老大在整个谈话过程中,最显得盛气凌人的竟然是询问为什么刘澈换了发型,不再在后脑勺绑起痞气的小揪揪。 本来这种开头还算可以挽回一下形象,这货却边说还边冒鼻涕泡,似乎只是想把架子端起来,又放久了才死活端不起来,只能拼命找机会转移话题。 简直像是找爸妈告状的小孩。 这不由得让刘澈有些怀疑自己此行的合理性。 除了有关黎明的案件和这人相关的可能性,他主要的目的还是确认这位昔日的黑帮大佬究竟还有没有势力的残留。假设方才看到的是真相,那这段调查的结果应当算是水落石出了。 刘澈有时候真的怀疑,以不那么唯物主义的角度进行判定,自己身上是不是真的带有某种诅咒? 他的卧底生涯相当传奇——或者说用更恰当的形容词,应该是离奇。 他第一次卧底是在一个当地的地头蛇黑道团伙,老大盛气凌人,而且到处惹是生非,但好在团伙也算是十几年霸占街道的老牌团伙,实力和底蕴非常雄厚,总共能有几百号人,这才让警方重视起来,把刘澈这个家底清白的警校高材生派入其中潜伏。 但在刘澈到来的两个月以内,这个团伙就轰轰烈烈的在黑道斗争中落败,连带老大一同嗝屁了。 紧接着,迷茫且不知所措的刘澈并没有立刻失业,而是被另一个团伙的老大所看重,招揽并提拔为得力干部。 只是在半年以后,第二个老大结发的妻子跟着好兄弟私奔跑路了。老大悲从中来,但没有试图打击报复,反而自己看破红尘,出家了。 ——这位其实也算是得了善终,毕竟后来刘澈并没有找到能给他定罪的证据,无奈只能放任那位前黑道老大在寺庙里吃斋念佛,聊度余生。 所以除了现在刚才完成的探监项目,刘澈偶尔也会去第二位老大所在的庙里上柱香,纪念和看望一下第一个这样赏识看重自己的人——或许能一眼看出刘澈能力的优越,把他招揽在麾下的惊人眼力也是这位老大得以幸存的原因。 最离谱的是第三个,也就是刚才痛哭流涕的这位。 其实他是顺利接任了上代老大的班,总共还撑了两年,单从时间上可以算得上出类拔萃,不仅因为某些特定情况下的自作主张让刘澈不得不留下了那个凤凰形状纹身,还把刘澈提拔到了副手的位置。 但这位老大自己的运气是当真不好,先是被杀手刺杀,被刘澈无意中顺手救下,然后为了庆祝死里逃生决定纵情声色、快活一番。 快活没快活不知道,只是在最想要快活的时候,被蜂拥而至的扫黄大队队员彻底包围,一并逮了。 所幸,刘澈委婉推脱了同去的邀请。 虽然因此被黑帮的伙计们一顿嘲笑,但起码避免了归队以后,或许同一栋大楼里第一次偶遇扫黄的兄弟时打招呼不小心提及旧事这样的尴尬情况。 当时,在刘澈接到第三位老大求援的电话赶到现场,发现十几辆警车和地上蹲着抱头的男男女女时,也不由得看的有些出神,险些真被同僚一起抓了去。 那时的他赶紧离开了是非之地,连第三位老大负隅顽抗的叫喊都无暇理会。 他认识这个人吗?不认识的,真的。即使自己不是卧底警察,没有那么多对未来生活的考量,刘澈也绝不可能和这种人同流合污。 随后,他就顺理成章的接管了这个团伙剩余的势力,顺理成章的瓦解了这些势力,顺理成章收集到了应有的罪证,然后顺理成章把自己的手下们通通送进监狱。 这是刘澈卧底生涯的巅峰,也是结局。在这之后,所有人都以为他在潜逃。 刘澈立了大功,甚至没有暴露自己卧底的身份,本来刘澈的顶头上司还觉得这样的闹剧继续下去有利于和平清缴整个昱州市所有黑道团伙,甚至策划了一个宏伟的蓝图,但被刘澈本人委婉拒绝了:以自己实在露面太多,容易引起怀疑为理由。 然后,他就转了部门,最终落在了已故的宋荆宋队长手上。 虽然因为历史遗留问题刘澈不常公开露面,也会刻意回避一些场合,但总归刘澈也成为了一名优秀的精英刑警,甚至被特别征调参与跨省专案组的调查当中。 人生很魔幻,刘澈也只能无奈接受。 即使被熟知他经历的人戏言冠以“瘟神”的名头也不算什么。 起码结果都是好结果,以一名卧底警察的角度来看,到目前为止是这样。 在他心怀敬意,想和无数抛头颅洒热血的卧底同僚一样舍生取义之前,可没想到自己的卧底生涯虽然也伴有无数危险,但回顾起来,竟然会是如此的戏剧性。 回忆旧事,刘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现在接手的案子,又涉及了另一名卧底的线人。他没有刘澈自己那不知道该说是好是坏的运气,但终究是一位值得尊敬的牺牲者——虽然连结案的档案上都没有留有他的大名。 他走到了唐千等人所在的会客室外,和门口看守的狱警打了招呼。 刘吉利虽然是一位证人,说到底也是这个监狱的囚犯。 作为一个谨慎的前卧底警员,他不会随意在这个监狱里关押的犯人面前露面。对第三位老大的探视并没有固定的时间,只是刘澈偶尔会来抽空完成的任务,所以他才会和这个监狱的狱警相熟,而这才是刘澈并没有跟去的原因。 不一会儿,门里问话的三人走了出来,刘吉利也被狱警从另一扇门带走,随着手铐叮当碰撞的声音回到了监狱中。 “怎么说?”刘澈出言询问。 “我举报。”陆遥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几步走到了刘澈身前,“刘哥,这小子隐瞒了好多东西!” 刘澈看向剩下的两个人,连宋乔雨都很是审慎的上下打量唐千——他本来都过了这个阶段,决定尽量无视这人的存在,可现在竟然这么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看出来了……你们讲了什么?”刘澈好奇,“问出什么新鲜事没有?” 一边走,陆遥又把刚才发生的事原封不动的说了一遍。 四人又回到了车前。 刘澈有些惊讶,“那还真是信息量挺大的一次审讯……” “唐千唐同学,既然我们按你说的完成了你的要求,那是不是也得告诉我们一些你知道的东西。”陆遥这回坐在车的后座,就在唐千的旁边,语气轻佻问道,“你不会不讲信用吧?” 唐千下意识的往前看了一眼,发现宋乔雨现在目不斜视的自己绑上了安全带,于是叹了一口气。 “你们的诚意我看出来了,我确实很感激。陆警官,你可真是超乎想象。” “所以,嗯?”陆遥已经是明示了,很是自得的挑了挑眉。 唐千垂眼看着脚下,似乎在思索着一些事,又很快回过神,终于作出了明确的回答:“我确实可以把我觉得有价值的东西都告诉你们,但我需要你们保证,让知道我说的话的人被控制在可控范围内。” “不用你说,”宋乔雨虽然不往后看,但明显还在听着,“这种事我们本来就不会声张。三队的警员你大多见过了,你不用给自己加戏我们也会做得好。” 刘澈却在这时转过了身。 “小唐,我要提醒你。”他认真说道,“你没必要为了什么多重的保险,刻意隐瞒一些真相,或者转化为一些你觉得没有区别的事。你所说的每一个细节,都可能关乎一个人的生命。虽然这种话说来很残酷,但万一因为你的隐瞒发生了那种事,就彻底无法挽回了。然后,你永远都会背负着一个人的性命,然后继续活下去。相信我,这比什么都痛苦。” 车里没了之前的轻松写意。 唐千神表情更加痛苦了,手紧紧攥着裤子的衣料,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 “如果你担心警察中是否存在内鬼,”刘澈做出了一个决定,“我会告诉你,我们也并不是没有想过你的犹豫是因为这种可能,也不是完全没有进行调查。我们并不避讳这方面的话题。” 唐千猛然抬起头,愣了的看着刘澈。 他没想到这位警察会这么直白的把这种事说出口。 “当时负责案件的宋荆宋警官,也是把你救下,送去福利院的人。你应该见过她本尊,她是一名非常优秀的精英刑警。宋队既是我旁边这位宋警官的亲生母亲,也可以说是我的恩师,引领和教导我真正走上刑警道路的人。” “知道。”唐千看向宋乔雨,“恐怕是因为这个人值得尊敬,同样姓宋的警官才会忽然报出她的大名作为假名吧?” 显然,聪明如唐千也不会凭自己想象到智慧过人、位高权重的宋荆竟然和这样被高中生视作迟钝的宋乔雨有亲戚关系。 宋乔雨仍然看着前方,视线并没有任何改变,不知道究竟是在放空自我,还是暗暗的听着谈话的内容。 “宋队对我的生涯有你无法想象的巨大影响,同时,我也对自己最尊敬的人一生的经历相当好奇,了解过她的生涯。其中有一件事,让我一直疑惑不解。” 刘澈握住了方向盘,但并没有动拉起的手刹,只是任车停在那里,不急着回程,“她自从在刑侦一队成为队长以后,明明破案无数,功勋显赫,却再也没有过任何的晋升。直到后来,我在检查她过世以后遗留的卷宗和笔记时发现了答案。” 车内陷入了寂静当中。 过了一会儿,刘澈才继续开口。 “在宋队十一年前的笔记里,末页写有一个名字。单独一个名字,字迹很潦草,属于当时局里一位位高权重的大人物。” 刘澈有些感慨,“宋队的笔记一向井井有条,没有任何注释的名字让人难以理解。随后,我调查了那个大人物的近况,发现在八年前,那个人因为贪污受贿被检举调查,表面说是远调,实际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时候开始入狱服刑。虽然线索或许不是她亲自收集的,直接检举人却正是宋队,她找上头进行了汇报,附有充足的证据——他借助职权做的一切所作所为都被陈列其中。” 唐千有些发愣。 “我问了和宋队关系密切的一位警官,也就是在梁队以前的三支队队长。”刘澈笑了笑,更像是完成了一种使命的欣慰。 “他说,那个大人物当时正是宋队的顶头上司,所有她经办的案件都要把报告交给那个人,这就是那位大人物被调查和检举的真正原因。但这件事还存在着一个近乎于空白的原因,就是那个没有任何注释的名字。” “那个时候,我把这件事告诉了王队——也就是前任三支队的支队长本人。我们非常不解,究竟是什么样的案件让宋队缄默其词,连自己的笔记都不肯写下最初的真相。但或许,我们能从你的见闻里得到真相——还原他作为卧底的所作所为,得知他是为什么而死。” 所有人都知道那个他指的是谁。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和宋队的关系就像梁队和王队的关系一样。梁队也知道这件事,也许是因为这种猜想的存在,才会特地把我叫回来一同办案。”刘澈望向窗外,“这只是一种怀疑,可你的反应逐渐让我们确认了这种猜测。” 唐千闭了闭眼。 “你真的愿意和我们合作吗?我想再听一次你的回答。” 直到唐千被陆遥送走以后,宋乔雨才开口提问:“你说的是真的?” 刘澈却摇了摇头。 “事实是这样,但过程不是。你应该知道宋队作为警探的能力从来都是警队的传说——她记忆力极强,遗物里没有笔记这种东西。我们费很大功夫才查出那些不为人知的事,但一切都值得。” 宋乔雨对套话和恭维不感兴趣,只是刘澈见他这个反应便转头瞧了一眼,随后似有目的的缓缓开口。 “但有一点,我觉得你或许会感兴趣,最开始检举的时间确实是八年前,但真正带来实质性的转机,让那个人入狱的时间其实在四年以前。宋队以外,有另外一个人提供了重要且直接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