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华曾在梦中七世为人,其中一世他的确是在机缘巧合之下救了这只蚌精。那一世他是一介山野村夫,以打柴卖鱼为生,他的妻子是个贤妇,平日里浣纱纺布,夫妻俩一贫如洗却恩爱非常,二人夫唱妇随,实算得上是良善之家。 “……那一日我去集市卖鱼,至晚方归,到了村口才发现村中火光冲天。原来村里遭了强人,我急忙回到了家中,可我那妻子却已经被凌辱至死……” 那一世叫做血染纱,青华记得他是如何肝肠寸断触柱而亡,更记得越鸟是如何躺在血污之中强撑着一口气不咽,只求再见他最后一面,落得个死不瞑目。 “……我那妻子原本应该嫁得她那青梅竹马的好人家,若她不是与我同居乡里,她就不会遭此大难……” 佛祖为越鸟安排下千世情劫,原本她生生世世的情缘早有安排,可青华与越鸟是天庭灵山筹谋了万年的姻缘,青华的元神误打误撞落入凡尘,尘缘难敌仙缘,越鸟便生生世世都是他的妻子。尘缘原本有喜有悲,可他二人仙缘破而不解,必然是生生与共,世世不得善终。 时隔千年,青华总算将命数天机看透了几分,上天恨他不识天数,便大可来罚他,哪怕是天雷加身,他又有何所畏?为何偏要让越鸟为他受尽凄苦替他受过? 青华伤心难掩,越鸟有些诧异又有些辛酸——都道青华大帝万年断情绝爱,岂料他为了梦中的一世妻子竟如此伤心。若他原本就同那紫微星一般无情无欲也就罢了,偏偏他生性如此深情,却不得不为了众生自断仙缘,叫他与天地同寿熬不尽孤苦悲凉。 正在此时,越鸟突觉身下震动,整个蚌身似乎都在微颤,原来那蚌精听到了青华的陈述,不禁伤心落泪。世事无常,若那天青华没有为救一只河蚌而耽误了归途,也许他就能和他的妻子见上最后一面,然而命数比月光更冷,被辜负的总是大有人在。 越鸟脚边的一块蚌肉突然打开,里面就是那宝气十足的龙珠,只听那老蚌说:“恩人命苦,我恨不能代恩人受苦!我这宝珠原本就是要敬献恩人,恩人切莫推辞,我报完了恩,了却了尘缘,自有我的去处!” 二仙出了蚌身,老蚌对着青华磕了三个头便扬长而去,越鸟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有些欣慰,若非是东海闹出此事,这个蚌精要何年何月才能向青华大帝报恩?如今他了却了尘缘,日后便再不欠这天地半分了,如此甚好。 青华虽然寒气已散,但却依旧魂不守舍,越鸟扶着他坐在了一块巨石上休憩,也不急着走:“帝君受惊了,不如先歇歇吧。” 青华心中千头万绪,有心将天机泄露吧,唯独怕越鸟知道了此事原委弃他而去。他看了看越鸟,见她仿佛也若有所思,便打起精神来问她:“殿下在想什么?” 越鸟原本正在发呆,吃了青华这一问,面上少不得露出些慌张来:“小王……小王看帝君惊动,心中不忍,不知道该如何宽慰帝君。” “只怕殿下不敢。”青华沉吟道。 越鸟急了:“帝君便说,我有何不敢?” “殿下真的敢?” “自然敢,什么都敢!便是帝君要把我炼成丹我也不怕!” 越鸟心中一急,方才所想竟然脱口而出,青华痛心了半晌,此刻被她一逗,竟噗嗤乐了,心中的郁闷也消散了不少——往日之日不可追,但他二人还有来日。 “那殿下闭上眼睛。” 青华原本只是想试探越鸟,没想到越鸟对他毫无疑心,他心中立刻就起了悔意,但这好不容易讨来的机会,他怎可轻易放过?他把心一横,凑过去亲在了越鸟唇上,越鸟双眼圆睁花容失色,准备伸手去推他,然而还没等她动手,青华就撤了。 蜻蜓一吻,毫无流连,越鸟偷瞄了青华一眼,见他面上似有红晕,想来他一时情动,无非图个慰藉,全当是她替青华那枉死的妻子见了他最后一面,圆了她临死所求吧。 可越鸟虽然脑子里想的明白,心却跳地厉害,脸上也发烧不止。她抿了抿嘴,觉得唇间似有丝丝甜意,想起今日种种,心中腹中俱是难安,于是连忙口念佛言,强收心神。 青华万年仙生第一次近女色,越鸟的嘴唇柔软香甜,他有心再多停留片刻,却又实在不敢。亲了越鸟那一下,他脑子里什么都忘了,就连回想都觉得脸红心跳。他虽然有二人七世的记忆,但这亲身体验可是头一遭,一时间心跳如擂鼓,手心出汗,双膝发软,喉头发紧,再回头一看——越鸟居然念起了经! 青华一下就泄了气,这个如来老儿,教得越鸟满脑子的清规经文,真是多事!可他埋怨完佛祖,心中却突然灵机一动,便也盘腿而坐,与越鸟背靠着背。只见他手持捻珠,缓缓说道:“本座心生魔障,请尊者赐经,为本座清心。” 越鸟听到这话,吓得都忘了“阿弥陀佛”是哪四个字,她圆睁双眼目瞪口呆,若是由着她,这呆她能发三年半,可她生怕青华反悔,于是急忙清了清嗓子说道:“那就请帝君与我同讼心经,曰: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青华一句一句跟着越鸟念,边念边思索——都道释道一家,竟是所言非虚,这观音念叨的跟三清也差不多,恐怕也正是因为这差不多,才让二道成了如今这分庭抗礼之势。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越鸟念罢了经便偷偷转头看青华,只见他闭目捻珠十分诚心,当真是有好佛缘,随即喜不自胜面露喜色,看着青华只觉得无比亲切:“帝君修得好善缘,若非帝君一世搭救了那蚌精,今日只怕你我难得这龙珠。此次有惊无险,全因帝君一丝元灵,满怀慈悲。” 青华睁开眼,见越鸟非但不恼他轻薄,面上还温柔带笑,心里不禁多想——莫不是那如来有什么交代?那他以后岂不是可以为所欲为,事后念经? 回到九重天,青华拉着越鸟一路直奔灵霄殿,到了殿外,青华停下步子,略整衣衫,侧过身子看着越鸟:“殿下可知本座来意?” 越鸟点了点头,她早知道青华有此打算,他故意不更衣觐见,眼下二人身上尽是血污,他如此形状向玉帝献珠,分明就是要羞辱玉帝前番向龙宫讨要供奉之举。 “殿下不劝本座?”青华又问。 青华帝君此刻威仪正盛,越鸟自然得谦卑一些,她颔着首放低了声音,道了一句:“帝君自有主张,越儿不敢僭越。” 越鸟一句话而已,却足以让青华心中的怒火消去了三分,他软了口气,低头温柔地问越鸟:“本座要殿下同往,殿下怕吗?” 青华的心思越鸟一清二楚,只怕他恨不得让玉帝和众仙亲眼看到她这个灵山中人满身血污地将龙珠抢回,如今箭在弦上,哪里容得她开溜?这就是青华帝君素日的性子,虽然桀骜不逊,但也算是是非分明。 “有帝君在,越儿不怕。” 青华怒中动情,他沉吟片刻,强压心火,这才引着越鸟与他一起觐见。到了灵霄殿上,众仙见青华大帝胸前沾了不少血,就连明王的衣裙上也沾了好一大片血迹,各个都大惊失色。 这些神仙不知原委,都以为这同斗梼杌的二仙是为了一颗龙珠才战至如此情状,青华站在殿中,面沉如水地从怀中掏出了那颗龙珠—— “陛下,臣将龙珠完璧归赵。” 青华如此威逼,玉帝何敢受此供奉?只见他长目微闭,幽幽说道:“大帝除妖有功,既有所劳,便有所得,分数当然。” 玉帝老儿说起话来一向是滴水不漏,眼看情势有变便将除妖当了说辞!青华心有不甘正要发作,可他看了看身边的越鸟,一句话滚到嘴边竟生生咽了下去——如果他当着众仙的面将这颗龙珠送给越鸟,不知道要给她惹出多少麻烦来,他实在舍不得看她费心应对。 “多谢陛下,西王母有神兽赐于妙严,如今得陛下恩赏,便更相得益彰。” 为了周全越鸟,青华可以收敛,但是他绝不会因此就跟玉帝善罢甘休。他说出这话,面上丝毫不乱,浑不顾满庭诸仙的诧异和惊呼,他就是要让天庭明白,众仙威重不假,却也得懂得进退,知道分寸! 青华帝君咄咄逼人,太白金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东极大帝未免威势太盛!竟要将龙宫供奉给那元圣星,实在是太无礼了!然而玉帝却面不改色,只是微微颔首,说了声“无妨”。 若是两千五百年以前,青华听了龙宫的陈述,一定会上灵霄殿大闹一场;若是一年以前,青华会接将龙珠扔在地上,踢到玉帝脚边。人无旦夕之变,一切由他,因是他,果也是他。善因善果,恶因恶果,如此而已。释迦摩尼尚属圣僧得道,还有一颗人心,可玉皇大帝却是苍穹所化,他没有心,没有怒,没有喜,只有思量。他不怕被议论,被误解,被侮辱,他只怕计划落空。此刻他不怒,便是计划没有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