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工臣名曰相繇,九首蛇身,自环,食于九土。其所歍所尼,即为源泽,不辛乃苦,百兽莫能处。禹湮洪水,杀相繇,其血腥臭,不可生谷。其地多水,不可居也。禹湮之,三仞三沮,乃以为池,群帝因是以为台,在昆仑之北。” ——《山海经·大荒北经》 九阴宫,若雷殿。 建木打造的王座上,鸿蒙面沉如水,他的手指偶尔会在硬帮帮冰冷冷的扶手上弹两下,随后“咚咚”两声就会在空荡荡的主殿里绕梁不绝。 烛九阴还在的时候,这间大殿叫做衔烛殿,烛九阴用自己的名字命名九阴宫还不够,就连主殿都不肯放过,由此可见他是一条自我感觉良好的巨龙。鸿蒙封了圣王后保留了九阴宫的宫名,算是遥敬旧主,但他却将殿名改做了“若雷”。 传闻烛九阴曾经成月成月地在此呼朋引伴,饮酒作乐,那时的章尾山还有白昼,可墙壁上却依旧挂着巨大的宫灯。何必呢?鸿蒙想,烛九阴视为昼,眠为夜,他不想让天黑,大可以一直让它亮着,干嘛费劲点灯呢? 鸿蒙不同,他喜欢暗一些,静一些,他天生一个孤种,没什么朋啊伴啊的可以引的,大殿里的宫灯是他叫人拆下来的,毕竟他习惯了寂静的冻土和黑暗。 几乎所有人都被鸿蒙遣出去了,蠃族本来就势弱,得道的妖精屈指可数。明王返回九重天,三界大乱,鸿蒙远在章尾山,他需要妖精们成为他的耳目,在九重天、西天境和苏悉地院为他获取情报。除了蜘蛛精们——蜘蛛精们打扫卫生是一把好手,其他的事情都不太做得来。 殿外扫地的蜘蛛精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小心触怒圣王,眼下五族之地各个都胆战心惊,不怪圣王谨慎,怪只怪这次的凶兆实在是太凶了。 鸿蒙正在等消息,很重要的消息,他环视一圈,心想:很好,很安静,但也未免太安静了。 这就是鸿蒙的困境——他心怀大志却没有帮手。蠃族虽然尊他为王,可他手下的可用之辈实在是太少了。相柳和九婴都被他派出去收取情报了,眼下若雷殿空无一人,他打个嗝都要绕梁三日。 这不够,这根本不够。 九婴和相柳几乎是同步踏进九阴宫的,他两个皆身姿颇大,挤在门口你不让我我不让你,一时间有些尴尬。鸿蒙扶着额头,脑袋上青筋都暴了出来—— “还不速速来报!便一个一个来!” 扫山的蜘蛛精明智地让出了路,九婴鼻子里哼了一声,随即用牛角撞开了相柳,她一向霸道,九阴宫无人不怕她,相柳无奈之下只能退让,一双黄色的凸眼提溜乱转。 九婴能御水火,便是光明殿这样把手森严的地方,她也照样能在佛母的眼皮子底下潜伏进去。原本她心里还有些不解:九阴宫广有眼线,苏悉地院里常日传来的消息也一向可靠,圣王又何必何兴师动众非要她亲自往苏悉地院一遭? 然而等真的到了光明殿,九婴却不得不叹服于圣王的深谋远虑——这次她在苏悉地院的所见所得,若非亲眼所见,只怕即便是佛母亲口陈情她都不敢相信。 越鸟自小投入灵山,成年后三千年都在尘世渡劫,想打听她的消息真是难于登天。九婴亲自入苏悉地院,这才探得了其中奥妙。满天飞的流言终于落实——明王已经修为尽失,更是被青焰烧身几乎丧命,在光明殿里,她被青华大帝亲身相救,如今已经被带回了天庭。而一切也正如鸿蒙所料,越鸟被如来收走千年修为沦为凡胎一事飞也似的传遍了三界,如今已经是人尽皆知了。 鸿蒙在苏悉地院安插了不少耳目,千年前越鸟元神突然归位,被青焰烧的命悬一线,就是佛母将她浸入寒绸池的,如今她修为尽失,自然和当时一样。他早就料到佛母会逼迫青华大帝为越鸟护法,说到底,青焰焚身之祸无解,若非有大罗金仙肯以身相护,那位越鸟殿下只怕是难逃一死。 这些都不奇怪,鸿蒙想,奇怪的是…… 相柳等九婴回完了话才敢凑上来,一张口就正中鸿蒙的心坎—— “殿下,西天和天庭的妖精们回话说,说没人知道那个神仙为什么将青孔雀带回天庭了,只知道他是从苏悉地院里出去的,那神仙在灵霄殿上跟玉帝老儿说,是因为青孔雀受伤太重才带她回天庭的,后来他还亲自下旨让四天门不许青孔雀离开九重天。” 鸿蒙的眉头越皱越紧,释迦摩尼收走越鸟一身修为是怕梼杌来日东山再起,这非但不意外甚至还很合理,但是连灵山诸佛、天庭众仙都不知道越鸟为什么被东极大帝带回了九重天,这就不对劲了。莫说是多疑谨慎的鸿蒙,青华这话连九婴都蒙不住,只见她两个大牛鼻孔子泄愤似地往外喷一了口气,斜着眼望着相柳说道:“这些神仙们是把咱们都当傻子了,青孔雀受伤观音不救?那乌泱泱的一山的和尚头不救?就他奶奶的天庭有本事?” 鸿蒙半闭着眼睛似乎是在沉思,相柳怕九婴揶揄他办事不利,便连忙抢过话头说道:“佛母乃羽族旧主,位高权重不可一世,加之与二道来往密切,如果青孔雀真的身受重伤,她断然没有坐视独女陷入天庭手中的理由,莫不是……这老妖婆害怕天庭的威势,打算……” 鸿蒙摆了摆手,佛母什么秉性他总还是算是见识过,那婆娘莫说是天庭,就是天兵压境她都照样面不改色,加之她爱女心切,平日里满脑子都是如何让越鸟篡位明王。而相柳所指的情况——佛母纵容天庭以越鸟为质,换取天庭对羽族的支持——则绝对不可能发生。 其实鸿蒙吃亏就吃在他不了解青华,他是五族的末流,一向和天庭攀不上什么关系,加之青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身边也甚少有闲杂人等,他那些无孔不入的细作们也帮不上什么忙,因此他对青华可谓是一无所知。 鸿蒙少年封禅,生性多疑偏偏又聪明无比,因此甚少行差踏错。后来,鸿蒙不得不承认,他一生所犯的最大的错就是把青华当做了千人一面的“神仙”,可这个时候的鸿蒙,却草率地选择忽略青华,将谜底压在越鸟身上。 梼杌这灭世巨妖如今就困在越鸟的肉躯里,三界和灭世之劫中间居然只剩下这青孔雀单薄的一具肉躯而已。九阴宫在天庭的细作说,诸仙怕三界如万年之前那般再起刀兵的大有人在,玉皇大帝有旨,说此难乃三界大劫,天庭灵山需同舟共济,九重天更要以青华大帝马首是瞻,如此既算是尊了灵山的心思,也保全了越鸟的最后一点体面。 事出反常必有妖,鸿蒙思前想后,总觉得此事不通——九重天强压五族贵胄为质,佛母居然也肯?她居然就这样坐视越鸟被带回了九重天? 章尾山的明月高悬,落在水潭上与月影相映成趣,鸿蒙盯着面前的两轮明月,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镜花水月都是虚,两厢成趣才是真! “好你个金孔雀,真是老谋深算啊……”鸿蒙咬牙切齿地骂道。 佛母费劲了心思想让越鸟名正言顺地做了五族明王,无奈玉皇大帝就是不肯封越鸟为王,五族虽然不敢硬抗佛母的威势,可私下里觉得越鸟德不配位的却绝不止鸿蒙一个。但佛母既然早就知道有人准备拿越鸟做文章,她又怎么可能坐以待毙? 越鸟在如来老儿膝下三千年,若这老和尚还有些个人心,越鸟何至于时至今日还未得金身?龙宫的徒子徒孙即便是在天庭当牛做马都总还有些官衔,如今越鸟胡乱被被带回九重天,这明摆着就是天庭强压五族宗亲为质!因此,鸿蒙原本的打算是,无论佛母是碍于天庭威势不敢有违,还是心存侥幸希望九重天能护佑越鸟,他都可以将越鸟坐困围城的惨状推到二道身上。可这金孔雀未免城府太深,一招忍痛割爱竟是堵死了他的所有后路! 如今五族形势纷乱,各为其主,五妖王各怀心思,各个肚子里都有一本账。二道威重,凡人狡黠,众妖们若是连越鸟这般出身高贵、师出名门之辈都难逃被摆弄的命数,那么其余云云之辈还有什么好指望的?但佛母却始终不肯答应鸿蒙起兵的要求,如今她坐视越鸟被东极帝带回九重天,根本就是一招釜底抽薪!如今越鸟远在九重天上,佛母坐镇苏悉地院,那么这明王之位到底花落谁家?是苏悉地院里的佛母?还是九重天上的越鸟? 相柳和九婴听了鸿蒙所言,不禁面面相觑,这金孔雀真是不简单,原以为她是弃车保帅,不成想她却来了个釜底抽薪。 九婴眉头紧蹙,缓缓说道:“佛母不肯起兵,殿下总还能想出办法来对付她,可眼下青孔雀成了天庭的客卿,殿下若是对佛母下手,青孔雀就会立刻名正言顺地成为明王,到时候……” 到时候可就麻烦了!鸿蒙手里可用的把柄不多,其中之一就是天庭久久不愿封越鸟为新任明王,可如今箭在弦上,他若是不逼迫佛母还则罢了,只要他对佛母动手,天庭就会立刻捧越鸟登基,到时候九重天有两位妖王在手,加上玄武这个两边倒的墙头草,五族的局势就会立刻颠倒! 相柳转了转眼珠,又吐了吐信子,小心翼翼地说道:“青孔雀自小长在灵山,满心都是正道普渡,和她那个懂得进退的母亲可不一样。如今殿下还可以对佛母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若是青孔雀登基成为明王……” 有道是话不说绝,相柳懂得分寸,可他的言下之意却已经很明白了——事到如今,佛母还有可能和鸿蒙联手,可越鸟却绝对不可能与鸿蒙为伍。 佛母有软肋,越鸟没有,佛母有私心,越鸟没有。这个青孔雀最让人害怕的不是她的出身,也不是她的师门,而是她那一颗真正无欲无求的心。 金孔雀此局精妙,鸿蒙进退两难,眼下想要破局,他就只能打越鸟的主意,可九重天不比苏悉地院,鸿蒙若是想向越鸟下手,除非起兵造反杀入天庭,杀了东极大帝,否则万事休矣! 若雷殿一片寂静,鸿蒙一动不动地坐在他的王座上,像是殚精竭虑,又像是睡着了。 而章尾山究竟是太过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