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欣时常愧疚,好像没有具体的指向,似乎内心深处一直觉得自己不配,不配拥有好的东西,不配拥有好的人。 她会在风平浪静的安稳日子时,没来由地突然升起一股恐惧,内心有个声音由远及近地飘来,你配吗? 上午九点咨询中心三楼办公室,心理咨询师李星宇正在整理他负责中学的学生心理健康测评报告,几周前从学校回来之后,他就及时和梁依依老师进行了沟通,重点就孟诗雨的外在表现和心理状况进行了分析。 期间在小梁老师和学校的配合下,联系到了孩子在外地的父母,征得其同意之后,又找机会给孟诗雨做了几次校内咨询。 令人没有想到的是,问题远比呈现出来的要严重的多。 孟诗雨脖子上的不明痕迹和胳膊上的伤口,不是她自残造成的,而是同班级的四个女生对她进行了长达几个月的霸凌。 事实上,在她身体的不同部位还有很多触目惊心的伤痕,她的父母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连夜从外地赶了回来。 之所以这起霸凌事件这么久才被发现,原因很多,孟诗雨从小一直跟着外婆在老家长大,直到初中才被在HZ打工的父母接来上学。 去年由于她父母打工的工厂在QY建了分厂,为了鼓励老员工去分厂,承诺的薪酬要高于这里的三成。孟诗雨父母为了生计决定带着还上幼儿园的儿子去分厂,而把孟诗雨这个大女儿留在了HZ,与孩子七十多岁的外婆一起生活。 从小父母就不在身边的孩子,容易自卑,缺乏安全感。从霸凌者的角度来看,这类学生就进入了他们的视野。因为他们大多懦弱胆小,被欺负了也不敢吱声,欺负他们(她们)没有什么风险,也不用担心受惩罚。 孟诗雨从小就性格内向,沉默寡言,即使长大之后来到父母身边,她也不擅于沟通,感觉父母比陌生人还陌生。之后,刚享受了家庭温馨不足两年的时间,父母又一次离开了她。这种从小到大的分离焦虑,一次一次深深地刺痛着她,直到她逐渐麻木为止。 从小和外婆相依为命,让孟诗雨习惯了,有什么事情都要靠自己,因为没有人能够帮助她。外婆对她从小的教育也是这样的,要听话懂事,不要在外面惹是生非,当别人欺负你时,你就忍忍,不要理他们。 当随欣在咨询中心三楼接待室,看到梁依依陪着一个瘦弱的女孩子时,她知道这就是被霸凌的那个小孩儿。 说是小孩儿,其实身高、身型已经像个大人,可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还挂着与她年龄不符的愁绪。 而旁边那个满面愁容的中年妇人,显然是孩子妈妈,有些局促地一直拉着孩子的手。 随欣看着眼前的女孩子,不知怎的竟觉得有几分熟悉,她微眯着眼睛在自己的记忆库里搜索着。 梁依依率先看到了她,冲她挥挥手:“小夏姐,我们到了。” 随欣忙回神微笑着看向她,朝她走了过去,在她跟前站定说:“好的,李老师已经在咨询室等你们了,”说着温和地冲孟诗雨和她妈妈点点头,“这边请。” 孟诗雨在妈妈的陪同下进行心理咨询时,随欣倒了杯咖啡给梁依依。 从小梁老师的口中得知,孟诗雨的事情引起了学校的高度重视,很快对此次霸凌事件进行了调查和处理。 总得来说,和随欣上学时的那个年代相比,学校、家长和社会各界对这类事件越来越重视了。可即便如此,校园欺凌和暴力依然存在。 随欣边听边点头:“确实,处置校园欺凌不能靠舆论倒逼,学校要切实负起责任来,”她由衷地对梁依依说,“小梁老师,这一次多亏了你的细心观察,才阻止了事情的进一步恶化。” 霸凌事件对受害者的伤害非常持久,甚至影响一生。而这样的悲剧大多是有迹可循的,也是可以被制止的。这就需要教育者和父母在平时,对孩子正确的引导和教育,并对他们有足够的关注和聆听。 梁依依摇了摇头,有些沉重地说:“我还是有些自责的,这段时间我经常想,如果我能再多关注她一些,说不定就能更早的发现了,”她叹了口气,“小夏姐,孟诗雨太可怜了……” 随欣拉过她的手,安慰道:“我能理解你的心情,过去的事情不要太纠结了,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呢。对孟诗雨的心理干预、心理疏导,缓解她的心理压力,增强心理素质,重建自信……哦对了,以后都是你陪她们来咨询中心吗?” 梁依依点点头:“对,现在孟诗雨不想在学校那个环境中接受心理咨询,所以学校领导跟咨询中心商量着每周来这里给她安排一次咨询,由我带着过来。” 随欣沉吟片刻说:“我听说这件事情已经报J处理了。” 梁依依垂下眼睑神色复杂地说道:“是的,事发的时候那几个孩子还在强调她们只是开玩笑、闹着玩……直到要受到惩处,这才知道事态的严重……” 随欣不禁眉头深锁:“小梁老师,即使她们是孩子,也不能推脱这个责任。对别人身体上和心理上的伤害,是件残忍的事情,是在欺负人,绝不是玩闹。”她看梁依依认同的点头,接着说:“有时我在想,究竟是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霸凌者在实施欺凌时,内心到底存了多么大的恶……” 不知什么时候李斯站在了她们身后,加入了这个话题:“首先声明我绝不是为欺凌者开脱啊,或者是减轻他们的罪责,我只是想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待问题,例如从实施欺凌者的成长史中,找到他们这么做的原因。 我不认为这是他们天生自发的一种行为,也就是说我不同意你在这类事件中总结出了人性本恶这个论点。我认为这往往是在社会环境中习得的,他们可能存在于冲突不断的家庭,或者缺乏合理教育和引导的家庭等等。 也许他们也有不同程度的创伤经历或者压力……” 随欣越听心里越烦躁,音量不由升高:“依你这么说,霸凌者情有可原,甚至也需要拯救啦?!” 梁依依看着两人剑拔弩张的样子,有点儿尴尬的低头喝了口咖啡。 李斯也上劲儿了:“我刚才强调了这不是为他们开脱,更不是说他们有形成原因,就容忍这种霸凌行为。” “对呀,如果每个受过伤害的人,有压力的人,有创伤的人,家庭有问题的人,都采用这种对他人有害的方式去发泄,那不是很可怕吗?”随欣手有些不自觉的发抖,她掩饰性地握了下拳头。 “你别着急呀,咱们就事论事嘛。”李斯很少看到这么较真儿的随欣,接着说道,“你刚才说的对,他们的确不应该以欺凌的手段,逃避自己的负面情绪和感受。无论应对什么样的心理痛苦,大部分人还是应该以不同的积极方式来应对的。 而他们就是因为用错了方式,才做了错事。 我认为霸凌者的确也需要“拯救”,他们大多是身心尚未成熟的孩子,价值观还没有完全成型。对他们进行有效的教育和管控,是为了阻止霸凌行为的升级,防止他们走上违法犯罪的道路。 如果我们能够分析他们之所以成为霸凌者的更深层次的原因,是不是就可以更多的从源头上,去减少'霸凌者'的存在,减少霸凌事件的发生呢?” “其实我觉得你们两个角度不同,但……都有道理。”梁依依犹豫着出声打断了李斯的长篇大论,然后看了看随欣明显涨红的脸。 随欣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最终却塌下了肩膀,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转身想要离开。 李斯和梁依依对视了一眼,觉得不大对劲儿,赶忙追了上去:“没事儿吧你,夏寻,这不说事儿呢嘛,怎么还生气了?” 随欣强打起精神来看了看他:“我哪生气了,就是突然想到手头儿上还有活儿呢,正好你过来了,我就不陪小梁老师了,”说着转回头对梁依依说:“小梁老师,回头聊啊,我先去忙了。” 梁依依忙应着说好。 随欣坐回自己工位上时,还没有从刚才的激动中缓和过来,她内心像烧着一把火似的,一股无形的强烈的力量似乎要把她吸进去,烧成灰烬。 不知怎的就控制不住地红了眼眶,她咬了咬牙,把泪意强压了下去。 因为心理咨询有保密原则,随欣无从得知孟诗雨都遭受了哪些具体的欺凌伤害,但无论哪一种,都是那个孩子不能承受之痛。 随欣忽然恍然大悟,为什么她看着孟诗雨的时候会觉得似曾相识,原来刚才眼前的少女像极了十几岁时的自己,那血色的青春,如履薄冰,苦闷、迷茫、孤独、压抑…… 她好像什么都没有做错,却又什么都错了,因为,对错的评判标准从来都不在自己。 她不自觉地又摸到自己的左臂,有一种仍然隐隐作痛的错觉。 记忆召唤着她回到初中,那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个午后,随欣坐在座位上面无表情的用碘伏擦拭自己的左臂,上面赫然有一条血淋淋的划痕,一指长。 那个总是一副七十二个不在乎模样的同桌,像终于发现身边有个人似的,抬眼看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打不过还跑不过吗?” 她愣了一下,反应半天才意识到旁边的人在跟自己说话,因为已经很久没有人跟她说过话了。 她轻声回道:“就是跑的时候划伤的。” 同桌闻言浅浅地扯了下唇角,没再回应,继续做着自己的事儿。 许久他听到身边那个叫随欣的女生,淡淡地吐出一句话:“我到底做错什么了?” “对错在于自己掂量,是非在于别人评判。”男生缓缓地说出这句话时,随欣明显愣怔在了那里。 她第一次扭过头去仔细端详着男生的侧脸,然后目光往下滑到书桌上,数学本上笔走龙蛇地写着三个大字——路万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