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许冰凌。 “我来抓些药。”许冰凌微微一笑,递上一张方子。 卫霜有些不知所措,或许是因为许冰凌一反常态的……热情,对于她一向冰冷的样子来说,光是一个笑容确实很热情了。 许冰凌见卫霜迟迟不应,觉得甚是有趣,说道:“卫大夫莫非不会抓药?” 卫霜察觉到自己有些失礼,赶忙行礼道歉:“在下疏忽了。姑娘请进。” 接着他一边同许冰凌到南屋,一边解释道:“在下想多问一句,姑娘这方子出自何人,需要几副?在下住在医馆已经有一月之久,为何之前都没遇到过姑娘来抓药?” 许冰凌被卫霜彬彬有礼的言辞弄得有些烦躁,抱怨道:“你若嫌本姑娘烦人,便直说得,莫要端着架子,装出一副疏远来。”说罢,拿了把方子往袖袋里一揣,假装要走。 卫霜不想让她误会,赶紧拦住说:“在下……是我疏忽了,不过我也不知如何称呼你,怕失了分寸。” 许冰凌听卫霜这话,又坐回坐垫上。卫霜知她体弱,特地让她靠着墙。 许冰凌笑言:“我叫什么,你便怎么称呼,或者你若是愿意,和挽君一样也行。” 卫霜虽然陪笑着,但还是不敢,心想你与挽君是闺中密友,关系难道是他能比的? “这方子是尊师开的。入学那次事后,她便替我调理,虽然依旧身冷,却是睡得舒服许多了,内息也安定些。”许冰凌把方子推向卫霜。 卫霜看了一眼便觉得自家师父的深意他无法理解,以他一个月的半吊子,只觉得这张方子一派火热,转念一想许冰凌本身体寒远超三冬,倒也明了。 卫霜对照着方子为她抓药,又问了一句:“是你自己拿回去,还是放这里?” 他是问许冰凌是自己煎药还是放在医馆让他来。一般都会自己带回去,这样早起煎了一天的量,到喝的时候只要热一下就行。如果放在医馆还要来一趟,有些麻烦。 许冰凌回答道:“在这里吧,我自己一人,挺麻烦的。” 卫霜把药都包好,给许冰凌清点,同时收了银钱,然后把药放到柜台下面。 卫霜问道:“你体弱,走两步一歇,来医馆便不麻烦了?” “说不定……多走走就能好了呢。” 卫霜并不知道许冰凌是真的这么认为还是在说服自己,不过他是不信的。 许冰凌又说道:“你会诊脉么?” 卫霜只有半吊子,还是自己随处看来的,想跟白芍学两招,结果白芍还没回来。 “不会。只看过典籍,并没有人指导。” 许冰凌微笑着,右手握住左手腕,三指搭在寸关尺,又呵呵一笑,说道:“许久如此了。” 卫霜心里有些凌乱,有些接受不了许冰凌这种突然的转变,问道:“许冰凌,你究竟怎么了?” 许冰凌反问道:“你不是很反感我冷冰冰的样子么?” 卫霜沏了两杯药茶,只有陈皮、山楂、枸杞,现在看来这姑娘是不会立刻走了。 “我是不喜欢你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大家从四面八方来荆楚书院,说明大家其实都差不多,哪有谁瞧不起谁的道理?” 卫霜心直口快,把对许冰凌的印象全说了出来。 许冰凌并没有恼怒,反倒是很感兴趣:“那后来呢?” 卫霜一耸肩,这个动作没有让他显得轻浮,而有些快意洒脱。 “跟暮白和挽君,你倒是挺平易近人的。也不能这么说,至少不是俯视别人了。”卫霜呼出一口气。 许冰凌掩面窃笑着:“你吃醋了?” 卫霜扪心自问,确实有一点,万暮白险胜许冰凌,叶挽君又因为女孩子私密话题,确实比他与许冰凌容易走近些。 “我也筑基了。”卫霜像是在炫耀般。 “恭喜。”许冰凌道贺道。 卫霜又说道:“你们这些所谓‘高手’,也就只在修为对等的时候才会多看一眼。” 许冰凌听卫霜这话,感觉他是在消遣自己,不由地恼怒:“所以你才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本姑娘在你眼里就这么肤浅?” 卫霜笑而不语,她说的话确实如此,虽然难听,却是所有人或多或少有的偏见。 也许正是因为他不是“高手”所以才会觉得这种偏见会很讨厌。 许冰凌见他这样子,就知道他是默认了,叹道:“既在江湖内,就是薄命人。能活下来,才是重要的。” 许冰凌说这话与她的身份很不符,哪怕是赵子云说都会很违和。 赵子云很明显是一个严肃的军旅中人,对于战场拼杀,生死相搏之事定是明了的,怎会说这种漂泊不定的话。 而许冰凌更不一样,深厚的修为、高超的琴艺、让人不敢直视的贵气、清冷的性格,还有……极深的城府,卫霜并不知道你的手段,但是依然有这种感觉。这样的组合,很容易猜到她的身份地位了。 “你这等贵人,还会担心这些事?” 许冰凌眼神一暗,摇头否认说:“如何不能呢?喜怒哀乐世人皆有,生老病死天地之理。” 卫霜坐到她对面,搓着手指,坦言着:“我不喜欢你,或许是因为你一下就能看出来的尊贵。我曾经见过,路上一排排饿死的骸骨,而在高墙另一边,就是莺歌燕舞,在我听来,那些美妙乐舞,比厉鬼哀嚎还要诡异。” 许冰凌因为卫霜的话,心中隐隐内疚着。她享受着荣华富贵,却还有人在为了活着挣扎。叶挽君是个神奇的姑娘,她竟能有“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气魄,令许冰凌无比动容。 卫霜打断了她的思考:“只是清谈,何必如此沉重呢?” 许冰凌浅笑着:“对啊,你我连好友都不算,还讨论天下大事,有些过头。” 卫霜惊讶于她的直接,又说道:“我只是觉得……如此天高云淡,不应辜负。你我……你要不嫌弃我年幼,也不是不可能。” 许冰凌才意识到,卫霜比她小不是一点,呵呵一笑,挖苦着:“这又如何?”然后将有浮冰的茶一饮而尽,露出了玉颈,上面挂着一根红绳,看不到连着什么。 许冰凌这豪迈一饮,倒是让她褪去了一点尊贵,有了些许江湖气。 卫霜看着许冰凌的玉颈,总有种发自内心的冲动,当然不是什么邪淫之念,只是莫名想要扯下那根红绳。 二人又相互寒暄,一天就慢慢过去了。次日,卫霜早起修炼结束便为许冰凌煎药,将药草都分完,泡了半个时辰捞出,该先煎就先煎,该另煎就另煎。 夜里清寒未散尽,医馆中便充斥着药香。卫霜调整着火炭,捞尽浮沫,看时间差不多,又夹出一些炭火,药壶里只有细小几点气泡。然后把手里的活干完,卫霜闭目养神,渐渐入定。 筑基之后,卫霜发觉更加容易入境了,精神更加集中,似乎除了自己专注之事,别的一切都蒙着一层纱。 他现在专注的,就是周围的天地灵气、药壶里的水,还有不知何时来的叩门声。 等许冰凌叩门,清寒散尽。 卫霜把她请进来,为她盛药,先盛出一小碗,自己喝了,有股说不出的苦涩,还带着些甘甜,终究还是苦的,难以形容,总之卫霜的表情不是很好看。 “莫非你怕有毒?” 卫霜知许冰凌在打趣,依然认真回答:“我总得知道药煎出来是什么味道才行。不然以后,我若开药,煮出来的东西自己都不愿意喝,还能给别人喝?” 许冰凌接过卫霜递来的碗,直接一口气喝尽。非是她心急,而是多等一会儿,那碗汤药就要结冰了。 暖流入腹,许冰凌运功细致地吸收药性,身上有了一点暖意,随即消失。 卫霜发觉,许冰凌已经穿上了斗篷,包着她那件法宝,难不成她依然靠着法宝抑制体内灵气? 许冰凌注意到卫霜的眼神,以为是在看她的斗篷,害羞地裹紧了一些。 “我本身就畏寒,只在夏日暑热才有所缓解,其它时候皆如曝于冰原。如今天气日渐冷了,便赶紧披了一件。” 卫霜心里觉得有些心疼这姑娘,现在才过了处暑,哪里冷到要披风御寒了! “不如以后我煮好了药给你送去?免得你受平旦之寒。” 许冰凌摇头道:“多谢好意,我早已习惯。而且,也不是难以忍受,莫要被我这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骗了。”说完冲卫霜笑了笑,有些倔强,还很坚毅。 索隙城中,多有曼妙女子,或清丽,或美艳,或羞涩,总之皆是标准的“大家闺秀”。万暮白带着卫霜到处玩耍,见了不少,不过,虽然姿容都是无可挑剔,但是卫霜只觉得单一。 而且说来,同样是大家闺秀,甚至许冰凌的家世在他猜测中还要胜于她们,可是却没有那种被教导出来的仪容,反而觉得是出于自己的本能,收放自如。 许冰凌的一举一动都蕴含着贵气,却不会让人反感,举手投足都很端庄,而不失灵动,很是难得。尤其是那种倔强,让卫霜觉得她与其她女子绝不相同。 卫霜送别许冰凌,站在医馆院门口目送着她一点点挪动步子,她在尽力端正步伐,可是无法掩饰地摇晃,像是费了她好大的劲。 卫霜知道她一定能走完整段路,就像清晨她来时一样。 回到屋里,卫霜继续翻看典籍,最终还是没能找到想要的,用修炼消磨了剩下的时间。 接下来几天许冰凌依然一早一晚来医馆,他们也随意地聊了许多,当然都是修炼上的事。 许冰凌以她金丹九重的修为,又与卫霜同样是灵修,与他交流了许多修炼经验,甚至传授了他一些行气吐纳之法,是她寒气凝住经脉时使用的,很是有效。 卫霜很珍惜这些机会,听起来十分认真,有时都忘记了是在医馆,差点就运功试起法术来。要知道,元婴已经脱离了凡人的范畴,而金丹就是一个养丹结婴的过程,算是半只脚踏出了凡人的门槛。 卫霜的心思很清楚,平日他们是好友,聊到修为,他喊许冰凌一声前辈都可以。 好不容易有个跟他关系好,还漂亮、冷艳高贵的金丹境高手,那不得抱紧大腿? 到最后,卫霜甚至把彼岸花给展示了出来,许冰凌也只是愣了一下,然后非常平静地接受了。卫霜总觉得奇怪,仿佛许冰凌对阴眼知道的比他还要多。 不过,卫霜转念一想也没错,她既然知道那段谶语,那肯定去做了些调查的。 下面某天中午,外出采药的白芍终于回来了,装了满满一筐,卫霜帮他卸下来时也很惊讶白芍竟然能自己背着走回来。 药筐里的草药都已经晒干,有一些药还需进一步炮制。 白芍检查了账目,四处查看了一下,尤其是后院小房间里的药材,很满意卫霜的能力。又看到药壶里还有半壶汤液,白芍问道:“煎来给谁的?” 卫霜拱手回答:“许冰凌。账目上记了一个月,她说是师父为她开的药。” 白芍想起了那个柔弱的女孩子,点了点头,又叹道:“极寒之体,确实不好处置。若只是体质也就算了,如今修为已深,更加棘手啊!” “先生何意?” 白芍解释道:“极寒之体本就容易封闭经脉,她又练那阴寒功法,两相结合,加重了体内寒气。如今修为日深,她又行气以通经脉,这又是难解之处,经脉封闭,要行气通经,而气弱又无法行经,便要提升修为,提升了修为,则寒气更甚。长此以往,如何是好啊!” 白芍两手一摊,说得痛心疾首,如被寒气折磨的是他自己一般。 卫霜听白芍说的,心里不免对许冰凌更为同情。他相信许冰凌自己肯定知道这种情况下继续修炼无异于饮鸩止渴,但是她确一直坚持着,而且已经到了金丹九重。 只是,这样一直强撑着也不是办法。卫霜心里为她担忧。 “先生,可有救治之法?” 白芍摇头道:“除非废去一身修为,然后……再做打算。” 卫霜一听也泄气了,正如白芍所说,许冰凌修为越强,那么体内寒气会越重,只是,若没了修为,如何抵御寒气? 白芍又说道:“虽说在下身为医者,不能轻薄言治……只是……” 卫霜拱手劝道:“先生只一说,在下也只一听。” “废去这一身阴寒之功,然后以烈火灼烧,将阴寒直烧个干净,方能治本呐!且那火至少要元婴修为施展,方能奏效,否则,一触及她身便灭了。” 卫霜内心大呼不可,且不说许冰凌愿不愿意舍去一身修为,那元婴之火已经不是凡火,同等修为的都不敢沾身,更何况是无有修为之人?这一烧岂不是直接成了飞灰了! “先生,那家师这药……”卫霜有些失望,还不算是绝望吧,至少知道如何治愈,虽然方法绝对是条死路,不过师父既然能开出药方来,想必还是有些思路的。 白芍一听,两手一揣,为难地说:“在下并非说姑娘医术不精,方我也看过,那里光是附子就生用半斤,在下实在没那魄力,其余的主要也是干姜、肉桂、艾草这种火热之品。这……既然那姑娘喝了有些成效也非坏事,只是老夫觉得,草木之火,怎能胜过灵气之寒?” 卫霜也随之一叹,想到许冰凌一阵风都能吹倒的样子,还有走两步就要歇一会儿的病态,心中不住地为她悲伤。 “为今之计,可有养护之法?” “一来药常服,二来不可修炼,三来不可调动修为。” 卫霜心想,这样,许冰凌岂不是成了个药罐子,而且空有修为,无法施展,对修炼之人来说比死还难受! 白芍见卫霜愁云惨淡,安慰道:“你也别太过悲伤。老夫知道,神州有位神医,每每出手,无不治愈,若以后有缘遇到,定能治愈那姑娘的病。只是那神医行踪不定,也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姓。” 卫霜一拍手,很是乐观:“无妨!只要在神州,今后总能遇见!” 两人结束了许冰凌的话题,一同将白芍采回的,加上外出前未来得及炮制的药草,在后院加工,一时间各种气味从后院升起。 别的药还好,碰上辛热之品,那气味,熏得卫霜都睁不开眼睛,没过一个时辰,身上的衣衫已经被熏透了。 听到叩门声,一看时间,卫霜知道是许冰凌来了,跑去开门,只是今天敲门声听着大了些。 卫霜开门迎接,没想到门外的是赵子云。卫霜与赵子云相互行礼问安。 “在下也是刚回。” “听说是秦教头带学员去屯田,辛苦你们了。” “你们能不能先让我进去?”赵子云身后传来一声娇嗔。 赵子云仿佛才想起来,推到一边让出许冰凌。 卫霜见她少有的笑容,又想起了白芍曾说的,不禁为她心酸。或许她知道自己所得的是不治之症,也知道动用修为和提升境界对身体的伤害,可是她依然这么坚持着,一路攀升到了金丹,看她的架势,未来定想要突破元婴,甚至化神。 从医者仁心来说,就像白芍的观点,许冰凌不应该修炼,可是卫霜觉得,这样的做法或许在她修为未深时有些用处,可是她已经成了一位强者,若是劝她放弃曾经一切,难道对她真的有好处么? 正是因为白芍没有修为,所以不能真正理解它的重要。而卫霜看来,许冰凌是个奇女子,敢于去忍受一切,能独自去承受痛苦,还有那些令人无法靠近的寒气带来的孤独。 这样的女子是不会放弃修为的,只会一直走到最后,所以卫霜的想法是,同情和怜惜她,并且支持她。 许冰凌觉得很奇怪,早上卫霜还好好的,怎么过了半天就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莫非是因为自己好不容易开的个玩笑?或者因为赵子云一起跟来?不对啊,卫霜哪有这么矫情! 原本卫霜因为许冰凌而暗自感伤,而现在许冰凌又因为卫霜而浑身难受,赵子云疑惑地端详着两人,心想今天他们是怎么了,同时这么奇怪? 不过他并未很关心,三人在西屋坐下,卫霜为许冰凌去煎药,又与白芍说了两句,白芍让他去陪客,制药的活他一人足矣。 卫霜端来茶水,刚坐下还没开口说些什么,赵子云就像上下端详着他,一副恨不得把他切开来看仔细的样子。 卫霜双臂一展,配合地转了下身,问道:“赵兄,可有何疑惑?” 卫霜这些时日在医馆里,白芍长久不在,今日刚回来,就留他一个人研读医书,偶尔有学员来,也只是三言两语,剩下的便是与许冰凌聊天,许是受她的影响,卫霜也变得很是淡然。 “小公子莫怪在下心直口快。在下想问,阴眼是哪来的?” 卫霜一听,哈哈笑了起来,若不是赵子云提及,他都差不多快忘了有这东西,回答道:“在下于风雷卫地界修炼时,偶然得之。” “偶然得之?是眼中慢慢生出的彼岸花么?” 卫霜不置可否,阴眼是他师兄对寄居于体内的补偿,要说“慢慢生出”,倒不如说是师兄的阴眼映射到他的眼睛上的。 赵子云话赶着话:“听闻阴眼会诱人嗜杀,戾气浓厚,控制不好易迷失心神。” 卫霜一听,总觉得他们比他还了解阴眼。他扪心自问,自己是不是对阴眼了如指掌,答案却是否定的。他只知道师兄通过阴眼发动的法术,和自己使用阴眼后能看清各种内息,连东来紫气都看得清晰真切。 可是许冰凌和赵子云二人,从最开始那段谶语就像是已经知道了阴眼的一切。 卫霜有些紧张,这二人既然如此了解阴眼,那么是为了什么?莫非…… “说实话,霜从有这眼睛,多有异样,胸中总有一股怒火往上冲。若真是这劳什子,那不如不要的好。” 卫霜自然是骗二人的,单纯就是想看看他们的反应。 结果许冰凌似乎真的很担心卫霜,关切地问:“当真有?你且莫要担心,只要清心精气,遏制那股情绪,将阴眼气息化入自身修为,逐步掌控,便能无忧。” 卫霜也知道许冰凌是真关心他的情况,不然也不会说得这么详细,便对她善意地笑了笑说:“我本就一人在此清修,且内息也得阴眼滋养,自然不会被侵蚀,只是还有些不习惯而已。” 赵子云又追问着,从过程到阴眼的效果,甚至还有阴眼的法术、改变等,一点也不避讳,卫霜却反而觉得他这样反而显得他真诚。 突然,卫霜想到曾经与赵子云共饮时,赵子云趁他醉酒说出的事情,问道:“这眼睛,与你之前提到的昌平侯有何关系?” 赵子云被卫霜这个问题问得不知怎么回答,眼睛一瞥去观察许冰凌的反应。 许冰凌一笑,假意责备道:“让你不要跟他讲,如今真的问起了。”又对卫霜说,“有一点关系。” 卫霜暗自猜测着,莫非自家师兄就是他们口中的“昌平侯”?看他似乎是大族出身,且后来有战场杀伐之功,封侯拜将不是问题啊! 正当卫霜想问昌平侯之事,突然内心一阵慌乱,心跳骤然加速。卫霜突然起身,一指药壶对赵子云说:“煮出浮沫去掉,然后就能喝了。”说罢冲了出去。 赵子云不知卫霜急哄哄出去做什么,询问地看着许冰凌。 许冰凌见卫霜跑出去,反而有些庆幸,一手撑着脑袋,遮住眼睛轻轻摇头,只传来沉重的呼吸声,示意赵子云别管太多,等着就行。 “抱歉……”赵子云知道是因为提到了昌平侯,而也是因为自己跟卫霜说漏了嘴。 许冰凌没有回应,只是过了良久在深吸气之后说:“反正迟早会提到的。” 而卫霜冲出医馆之后,直接调动灵气,飞驰电掣地冲出荆楚书院,向索隙城西一片竹林跑去,也不管为什么,若真要讲,那就是“直觉”。 从一开始,他冲出医馆之后,就是连自己都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感觉,好像是有人在求救,甚至很明显,他觉得那人是叶挽君。 卫霜安慰自己也许只是平时担心这个小妮子遇到危险才会自行代入叶挽君的形象,或许只是自己瞎想呢。 话又说回来了,要是瞎想,怎会如此真实?真实到让他全身恨不得也害怕得发抖,仿佛真的危在旦夕,而且还准确地知道是在何处? 纵身冲进竹林,隐隐听见了打斗声,卫霜心想没准真的被自己猜中了。 卫霜冲出密林环绕,是一片较为开阔之地。地上覆盖着厚厚一层竹叶,一片枯黄上面有层翠绿,卫霜仔细检查,发现了点点血迹,心下一紧。 说些血迹往里,打斗声愈发明显,兵器、法术之间来回碰撞也更加激烈。卫霜加快了脚步,走出几十尺距离,竟看见一具尸首,从脖子到肩膀有一道纤细的伤口,鲜血是喷涌出来的,已经干了,在前胸凝成了一片黑红的痂。 隔一段距离又有一具,只在心口有一横伤口。 卫霜越看反而越安心,却也越紧张。那些尸首都不是乾坤卫人士,而伤口纤细程度令他猜想或许是空语剑的伤口,那么此时拼斗的人定有万暮白,但也正是如此,卫霜担心他的安危。 更有甚者,他的心神依然不定,还是害怕得想逃走,这不是他主观生出的情绪,更像是别人的情绪传到了他内心。 卫霜担心,这虽然不明原因,但也许真的是叶挽君。 卫霜飞快地调动灵气,冲向声音的来源,已经可以从粗壮的竹子间看到人影了。破开最后一层阻拦,卫霜眼前一亮。 万暮白正一手抱着叶挽君,一边与两个蒙面人交战,严格地说,是被动地举剑拦招。叶挽君则缩在万暮白怀里全身绷紧,一动不动。 卫霜立刻理解了此时的局面,一个个符咒从右手飞出凝聚成环,环环相扣间,锁定了其中一个蒙面人,震雷镯发出翠绿色的光芒,与周围竹林交相辉映。灵气一变,又成九天轰雷状。 “骤雨长夜惊雷霆,天火震山霹雳动!” 海碗粗的雷柱直直轰向一个蒙面人,卫霜觉得很奇妙,他虽然只发动了天火诀的法术,却感觉其余七层一同被调动起来,其中竟还蕴含着杀意、紫气、元气……八层的筑基修为竟全部被调动起来,不分彼此。 蒙面人发觉有人从侧面攻来,下意识去闪避,可一道道符咒印在身上令他无法躲避。接着他发现那些符咒只有筑基修为,冷笑着,发动自身修为一震,直接将符咒震碎,但是哪怕他是结丹,也无法直接无视霹雳的威能,赶紧给自己附加一个小结界,硬抗下了霹雳。 卫霜本身也只是抱着侥幸去尝试,若能奏效最好,若不能,也要帮万暮白分担点压力。 果然,那个蒙面人一点停滞,让万暮白有了喘息的空间,剑花一转,准确划伤了另一人的手腕,然后元气发出,三剑阵落下,局面扭转。 卫霜一跃而起,左手一抖弹出诛邪刃,全身经脉一颤,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刺痛,不过远不如第一次那样令人抓心挠肺。 诛邪刃斩出,正是诛邪刀法·破虏式! 蒙面人甩出飞镰,加上了修为,欲以结丹修为直接碾压卫霜,然后再次对付万暮白,结果卫霜诛邪刃顶在身前,整个人都在其投影面中。 蒙面人拉动铁索改变飞镰的轨迹,沿着弧线切入卫霜侧腰。 卫霜以诛邪刃施展诛邪刀法,有了浑然不同的感受,破虏式那一往无前的势头让他都心惊,不由收了力。 如今飞镰从侧面攻来,卫霜赶紧改变招式,如陀螺般旋转起来,落在地上,卷起堆竹叶。 飞镰直接扎入其中,蒙面人很自信,凭自己结丹修为,对付筑基定然是轻而易举,且飞镰中有自己七成修为,就不信这个筑基有什么办法挡下。 他说得没错,上境界对下境界单从实力来说,是完全碾压的。不过……他忘了卫霜并不指望自己能挡下,因为他靠的是…… 飞镰进入邪武式的回旋,发出乒乒乓乓的声响,然后……铁索就断了。 卫霜停下来,飞镰早就在一边,成了几段废铁,切口光滑平整。 蒙面人不敢相信眼前一幕,不敢相信这个筑基为何能挡下,而且直接把自己的兵器给毁了。 卫霜气息微喘,收回了诛邪刃,心想师兄这兵刃果然霸道,不仅仅是削铁如泥,简直就是如豆腐,他只觉得碰到了几下,然后就成这般模样。 就是那种刺痛经脉的感觉实在受不了。 “发什么愣!” 万暮白将整个人一甩,卫霜心领神会,伸手一托把叶挽君揽到怀里,右手一挥,地上亮起了一片符咒。 “敢来么?”卫霜挑衅地对那个蒙面人说。 蒙面人肯定知道卫霜的修为比他低一整个境界,但是有飞镰在前面,他也不能确定卫霜是否隐藏了些手段。况且此时卫霜右手依然泛着绿光,手指在有一定韵律地摆动着,像是在随意地拨动琴弦。 可只是这点犹豫,就已经定了败局。 万暮白只瞥了一眼,就心下欢喜,那个手势,明明就是别仙踪啊! “破!” 体内元气爆发,冲击着三剑阵,剑阵应声炸裂,随之而来的就是元气震荡,将两人内息冲击成一团浆糊。 万暮白挺剑踏上,乾坤·不期。 刷刷刷三剑刺出,竟出了个空。 与卫霜对峙的蒙面人将同伴拉回,这倒是让卫霜与万暮白汇合在一处。 “你怎么来了?” “我哪知道。” 万暮白一脸无语,不过卫霜却很真诚,因为这是真话啊,他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这里有危险。 “原本想去看看你的,谁知道……那你现在赶紧把挽君带走,我帮你顶着。” “说什么傻话。”卫霜看万暮白渗血的衣裳,就连脖子上都有个一寸的小伤口,身上更别说了,翠绿的袍子都快成墨绿色了。 两个蒙面人对视一眼,前后掩护着冲来。 万暮白一咬牙,将乾坤箫给唤出。原本一手搂着叶挽君,不能腾出,如今终于空出来了。 万暮白顿时脚下生莲,元气中正守御其内,剑法纵横其外,整个人化作一道残影。 蒙面人也发挥了全部实力,其中一人瞬间祭出一方印来,朝万暮白一指:“击!” 万暮白突然感觉身上有千斤重担,脚步一停,整个人都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一看那方印离他还有几尺距离,万暮白心中一冷,此时就快走不动了,若是被砸中,指不定会成什么样呢。 “卫哥,用雷暴。”叶挽君在卫霜耳边轻声说。 卫霜心领神会,大喊:“收气!” 万暮白不知卫霜要做什么,心里虽然不认为他筑基修为对付两个结丹有什么法子,但是依然选择相信他,将元气收回,周围地上的莲花也修炼枯萎。 “破!” “镗!”的一声炸雷,周围卫霜先前布下的符咒阵法骤然炸开,接着,直接波及到了还没有完全枯萎的莲花,霎时间,雷、灵气、元气,还有剑意全部炸开,在这片区域肆虐。 蒙面人一惊,同一时间还感觉自己的修为也受到了牵引,似乎有些动摇。 周围炸开时,万暮白觉得身上一轻,如绷紧的弹簧再次送来,如离弦之箭般飞出,乾坤箫往地上一伫,空白的区域瞬间再次被元气充满。 空语剑向前推,开始高速旋转,万暮白托着剑,身体笔直,如箭一般射向了蒙面人。 乾坤·剑气冲霄! “噗”的一声,空语剑直插穿了那个被卫霜砍废兵器现在用双手阻挡的肉掌,插进了胸口,接着一股元气紧随而来,再助一力,整个空语剑都埋进了肉里,还有元气从伤口灌入,在体内肆虐。 那个蒙面人只发出一声呻吟,剑直接刺穿了他的心脏,之后的元气只是让他死得更透而已。 接着,万暮白侧腰就受到一记重拳,喷出一口血,也把空语剑拔了出来。 另一人又一次祭出了那方印,向万暮白砸来。 万暮白心跳都停了,一招手,乾坤箫飞回。他将乾坤箫一转,发出一股元气,结果突然感觉,这并没有什么作用。 万暮白心下一紧,想起那种如有一座山压在身上的感觉,莫非这不是结丹境的法宝? “天地五方,护!” 万暮白将所有元气都集中在其上,法宝砸下,天地五方瞬间被破,万暮白鲜血狂喷,倒退摔出,刮过竹林,竟就此没了动静。 见万暮白受此重伤,卫霜心里一片绝望,自己刚进入筑基期,如何与这个结丹相比?卫霜的腿在发抖,那一瞬间竟然在想赶紧逃走保命。 叶挽君不知卫霜在想什么,只是盯着改变目标向他们飞来的印,催促道:“卫哥,再炸一次!” 卫霜心神已乱,盯着印发呆,千斤压力袭来,竟直接被压垮,倒在地上。 叶挽君没有受影响,也不知为什么,在拼命试图拖着卫霜,想把他拖出法宝的锁定。 卫霜眼前逐渐暗下来,只剩下阴眼的红色,还有无限的恐惧,抖得像筛糠一样。 如果像在城外那次,许冰凌来了就好了。 或者谁都行,只要能救他。 或者,他能不能求饶呢? 好可怕,那种无法跨越的差距。 为什么一开始会来这里? 他才刚刚筑基,修炼之路才起步啊,为什么要死在这里? 他的那些手段,现在居然没一个能用上的。 眼前还是一片红,没有一点生机,只有那一片代表着杀戮的红色。 抱歉了,师兄。 “不许伤他!噗啊——” “暮白!” 卫霜被这两声惊醒,身上的威压也同时消失,睁眼一看,他身前竟站着个血人,中间还不断有黑血滴落。 然后,那个血人就倒了下来,正是万暮白,胸口像被砸凹下去了一块。 卫霜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心中的窝囊、颓废、绝望、悲伤,全部揉在了一起,他看着奄奄一息的万暮白,忽然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一瞬间,所有的低落、哀伤,全部被一种情绪取代——愤怒。 是他的懦弱,让万暮白哪怕本身已经身受重伤还要撑着残躯来为他挡下这一击;是他的绝望,让万暮白必须用自己的命把他叫醒。是他,万暮白成了这样,都是因为他。 卫霜不敢去看叶挽君的表情,他想象中,叶挽君一定会泪眼朦胧地看着万暮白,然后在责怪他为什么没有接下那一击的胆子。 他不想再表现得弱小了,所以他要把全部情绪都用怒火掩盖起来。 卫霜第一次觉得,阴眼里的世界,这么合他的心意。 他用力伸展又握紧手指,挣起纤细的骨节和软筋,看起来像爪子一样,斜视着那个蒙面人,露出像厉鬼般疯狂狰狞的面容,从嘴里挤出几个字:“我要,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