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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公车问政(1 / 1)

昼漏未尽,日薄西山,夜枕清风,怨林唱晚。繁星点点若隐若现,有蟾宫的清辉泼撒下来,透过宫窗的木槛,染白了宣室殿渐次亮起的镏金铜灯。 刘欣着素衣罩袍端坐在龙榻之上,拆开案头一封奏牍,见是司隶鲍宣谏言天家恩溺董贤一事,便随手“呼啦啦”抛于玉阶之下,怒不可遏对董贤道:“鲍宣近来是愈发的罔上了,人云亦云,人不云亦云。昔日鹿车共挽、夫负妻戴为朕敬仰,今屡屡上疏弹劾于你,朕心烦闷。上代刨了他多少祖坟,竟如此这般申饬于卿?” 董贤脸色稍显漠白,嗫嚅道:“奴家性情温柔,不曾与人为敌。不过初为守时郎官,被天家破格提典,迁了驸马都尉加侍中,又封了侯爵,方引得群臣眼羡忌恨吧!”刘欣见董贤一脸委屈之相,又赧然一笑道:“二十的郎童忝居高位,让那些老臣情何以堪?圣卿莫怕,人性使然,有朕在后与你撑腰,还怕了那些逆臣不成?” 董贤闻听此言心中稍安,便伸出纤纤玉指抚天家掌面,杏眸盈泪道:“奴家自知鲍宣大才,也是弱冠之年天下闻呀!拢为近臣,却恃才傲物,恐天家也动他不得。丞相王嘉言语犀利,最是气恼。圣卿从无得罪于他,为何朝会之上如丧妣考?令奴家无地自容呢!” 刘欣听罢也感念不易,连忙攥紧董贤之手,义愤填膺道:“王嘉、鲍宣,此二人数次驳斥于朕,有违纲常,悖逆人伦!枉读圣贤之书,枉学人臣之道!一俟时机,朕定然杀伐铿锵,绝不容情!”董贤闻听眉头一锁,忙摆手娇嗤道:“奴家不是妲己,他二人也比不得比干,大家若怪罪,倒趁得圣卿真可谓惑主之人呢。” 刘欣闻听此语便不再言讲,搭手又拆开一封奏牍,是丞相王嘉举荐前丞相孔光的奏议,遂心生嫌隙,令人抛至炉内焚烧成灰;再拆一卷,乃贤良大臣周护及宋崇的联名奏疏,言讲王莽归政,孔光尚囚于太学,且赞其乃先师之后,德行纯淑,道不通明,谨慎法度,当立于朝堂云云。 孔光字子夏,乃孔子第十四世孙。研治《尚书》,师事太傅夏侯胜,曾官拜御史大夫、丞相,前后典领枢机十数年。 刘欣看罢抽笔舔墨,便要递于董贤代为朱批,董贤晏笑推辞道:“诸臣皆要举荐孔光,想必定有过人之处。大朝会陡现日食,百官均罪责你我二人,不如大家问政孔光,若孔光也问责你我,我便索性辞了告身,专奉陛下左右图个清闲。只可惜苦了陛下清誉,誊抄罪己诏,万罪一身布告天下!” “如此也好。”刘欣忆起孔光谨遵法度,踵行故事,便自言自语道:“王莽乃辞严义正、孝悌忠信之人,待诏东宫,孝仪天下;孔光乃诗礼之人,充斥朝廷,也算填补了上天的钧旨。”说罢执朱毫在周护、宋崇联名荐牍之上御批亲书,便着吕简交公车署督办,择时召孔光问政于官署。 夜已过半,董贤便扶刘欣下榻温室殿。只见殿内地铺西域毛毯,内嵌金饼,凿地为莲,步步登仙。环廊周边有数十个内侍扣手恭立,董贤便扬袖拂去左右。进得暖阁,始见宝屏居中卧有精雕细刻的沉香木龙榻,榻边悬鲛绡宝罗帐,上挂玉瑝玉琮等名贵饰物。罗帐绣满金银丝织的海棠花,天子拂袖风起绡动,暖炉炎炎缕缕四散,宛若坠入海市蜃楼一般。 二人被御侍及尚寝一干宫婢除去帻冠罩袍,董贤方安坐于梳妆几前,由尚寝打开梳妆香奁,沾泽膏涂在秀发之上,轻揉慢梳。董贤见天家斜卧床榻,方提醒道:“闻听国丈破五当日欲誓师西走,进驻河西走廊,兵陈武威、张掖、敦煌、酒泉、阿拉善,奴家窃觉不妥!这太平盛世,昭君后人又稳握南匈权柄,我大动干戈,大家因何问罪南单于,师出无名啊?” 刘欣斜靠在龙榻之上,手抱青白卷云纹玉枕,正品嚼陈炒杏仁,闻听董贤聒噪,遂将杏仁撒于宫婢手挚紫玉托盘之上,悻悻道:“凡南匈奴单于来朝,我大汉宫室皆灾厄不绝!昔日宣帝、元帝及成皇帝,皆是迎单于月余便崩于宫室,要么亲王薨,太常曰:王不见王。南匈奴屡屡厌胜于我,不如挟武帝之威,兵陈河西,震慑南匈奴,续我大汉武帝军威,方能再安宁它三十余年!” 董贤以玉桁撑置衣裳,小熏龙涎,又以铜镜鉴面,逗脸一弹,不啻笑道:“我倒觉得,息夫躬擅长研摩圣意,与国丈傅晏又为至交,此举既遂了陛下心愿,也送与傅晏君侯大礼,一箭双雕。此人一向巧舌如簧,口蜜腹剑,与那些外朝党羽一丘之貉罢了!”说罢折身趋向床榻。 刘欣见董贤软软糯糯蹭于身旁,妆后更趁得英俊飘逸,体态袅娜,虽朝夕相处,仍怦然心动,不由抚摩那飘逸的香发叹息道:“美词穷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饰!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坐中数千人,皆言小君殊!”说罢遮袖嗤笑失声。 天家只觉得如沐春风,而董贤直羞得两颊绯红,忙抽出玉拳捶了刘欣一把,乐得天家回手将董贤掠至纨蚕丝簟上。“千逢一知已,何须顾红尘!”见董贤欲言又颦,刘欣便又闹腾一阵方盘膝坐起,郑重起誓道:“圣卿乃是朕的影子,朕在哪里圣卿便在哪里。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天家说罢拢他入怀,又许诺道:“国丈誓师西征之时,朕便再封你几个邑国,多多益善,势压三公!” 董贤以白羊玉指略略临摹下陛下眉头,摇首道:“董贤自小得遇圣主,已蒙上天眷顾,只愿回报,无所欲求。今上天示凶,不求无功但求无过,四面树敌,以邻为壑,终不是长生之法!” 董贤拧眉苦思,忽儿好象悟出了甚么,惊呼连连道:“呜呀--奴家突然想起一事!”“何事快讲?”刘欣紧挨董贤懒散着躺了下来。“今日朝会之上众目睽睽,大家宣策并封两司马,诏令国丈傅晏移六师欲动匈奴,哪知国丈刚收受策令,忽而天生异象--天狗食日!天耶,圣卿细思极恐,这天生异兆不是动戈示凶么,岂止是巧合?” 刘欣闻听此言只身炸起,膛目惊怵道:“正如卿言,天生异相必有因。事由息夫躬谏言挑起,傅晏欲率六师枕戈待旦,马踏匈奴。此二贼狼狈为奸,包藏祸心,幸大朝仪天公示凶!太常卿逼朕书写罪己诏,原来是臣下过而非朕之失呀!这帮弄臣一个个张牙舞爪的,天狗示凶便生生扣于联的头上,亟把朕折腾至死方后快哇!” 董贤听罢也折身坐起,泠泠呵笑了两声,道:“奴家虽忝居九卿大位,也从未有过害人之心,今日险些成了俎上鱼肉,任由外朝肆意宰割。大家切看,圣卿也并非省油的灯,一俟破五早朝,奴家定出班弹劾息夫躬、傅晏二人欺君罔上,大动刀兵,以致大朝仪天公示警,也还于天家一个公道!”…… 夜漏之声若催眠小曲,悠扬顿挫,循环复始,又若仲春的细雨淋淋漓漓。似能看到屋檐下凿出的那一个个水坑,又溅,又滴,那治愈的梵音清脆悦耳……二人倾听雨幕下滴滴答答,心满意洽,相拥而眠。尚有几名麻利宫婢在九枝宫灯间来回蹀走,回廊内值守郎官们仍环手恭立,如期大敌。 翌日夜漏未尽七刻,刘欣便隐隐听到耳畔似有反复呼唤之声:“见日之光,天下大明。陛下出寝喽……”刘欣赶忙折身坐起,轻轻揉去惺忪腺泪,见御侍女官正对着自已摆弄香唇,声音不大不小,闹得耳膜发痒发酥。 刘欣轻拍了下御侍的嫩唇,正欲起身坐起,见董贤玉体横陈在自已睡袖之上,轻拽无果,便上前转摇董贤,见他睡得正酣,又不忍打扰,便悄悄在帐前取下配刀,小心割裂开自已袖袍,方长长出了一口大气,小声对身旁的御侍问道:“朕有口臭么?”御侍也小声地恭谨回道:“能不臭么?”刘欣大眼一瞪,“还不拿漱水来?” 有尚寝女官服侍刘欣穿戴齐整,又散其发髻,精心栉梳。待洗漱完毕,也未见侍中董贤醒来,刘欣便嘱人陪护左右,于内侍宫蛾的簇拥之下,乘步辇上得紫房复道,穿东阙赴东朝参谒去了。 长安城雍门以里,毗邻西市有一深府大院,门阙高大,斗拱林立,上匾书“太学”二字,蓝底金隶,苍劲有力。太学乃武帝时,采纳董仲舒“天人三策,愿陛下兴太学,置明师,以养天下之士”而倡建,至今已入驻二十九名五经博士,育有三千余世家博士弟子。先丞相孔光因反对傅太后上“帝太太后”尊号被贬太学,便潜心研究儒术教书育人。开讲有《易经》、《尚书》、《公羊传》、《周官》及《尔雅》诸课程。如今年交六旬,潜徙太学兢兢业业,孰知黎明前得未央宫少府邸报:日上三杆,皇帝问政公车署。 孔光为官多年,自是悉知皇帝此行问政的缘由,便早早翻阅了多个日食应变的学说。经封驳傅后上尊号遭贬至今,孔光便略略有所悟道:社稷乃帝王之所有,率性而为,子之所言将有所贷;研习变通,不啻为权臣自保之路。要想弄权重立朝堂,须为君王日凶之责而开罪。 早食过后,长安黎民便听得北阙司马门外钟声瓮瓮,大磬山响,这便是静街了,有皇舆出巡。大多住户早已奉命回避,二门不出,四门不迈,胆敢有开窗启门窥视者,定被金吾兵丁缉拿问罪。 俟马蹄得得之声过后,便见各色幡幢、节氅锦绮辉曜,矛戟瓜钺及各色旗纛于风中烈烈招展,灿若云霞。少顷便见一浩浩荡荡、绚丽夺目的銮仪,导引一玄幔金檐六骏舆驾疾驰而来。舆驾于公车署门口缓缓甫稳,奉迎的公车令属均深揖两侧,未敢抬头。 孔光在太学寝所写就奏牍,便着一明蓝直裾的袍服,头束一灰白的纶巾,与前来接应的公车丞一同出得太学府门。至太学门口又折身与送行的博士们一一揖别,遂上得公车,四马扬蹄,直朝公车署大门而去。 待车驾渐渐驶近公车署,搭眼便见一行行虎贲及羽林禁军仪仗列列,旌旗曜曜刺眼明。各路口有虎贲、右中及羽林三郎将身披锁子甲快马巡视,禁军持盾执戟金铠银甲虎视眈眈,团团护卫着一顶六马鎏金的辇舆,真的是龙威虎震,鼓角齐鸣。 孔光重又见到这等阵仗,心中不由五味杂陈:也曾赴全国各地巡查冤狱,教化风俗;也曾忝居相位久沐皇恩。此等阵势早司空见惯,然此时心境惶惶,颤栗不止。 由公车丞搀扶下得车来,孔光一步步趋近皇帝辇前,见天家猛然纵身一跃,顿首磕拜,老泪纵横御驾前。刘欣见状也不免哀叹,便着驸马都尉董贤亲扶孔光直立于驾前,且俯身下问道:“卿去朝多日,迁王嘉为相,直闹得朝堂君非君来臣非臣,一派乌烟瘴气。正旦大朝会上陡现日食,众臣皆要朕效文帝究查自身,书罪己诏!卿乃孔圣之后,礼学泰斗,以卿之见,何以为是?” 孔光闻听佯装大骇,忙躬下身段,振振有词揖礼道:“布衣光谨奏皇帝陛下:我大汉立国至今,日有食之泛四十七例。初为文帝登基始,乃十一月晦,日有食之,谪见于天,灾孰大焉!文帝将日食之灾归于崇武,宣发罪己诰!以此为机横夺卫将军大印,使周勃等勋贵兵权尽失;成帝时,日有食之,其夜未央殿中地震,成帝发日食诏令,申饬群臣不尽忠职守。此后凡遇日食,皆有善道之策,君臣共领之!” 刘欣闻听顿时浑身舒坦,面带笑意,频频点头不止。见孔光红光满面,趣味盎然,便又问道:“前有息夫躬与傅晏进言,南匈奴有饮马渭水之像,朕于大朝会便宣傅晏、丁明同领大司马,整饬军务,孰料布告未出,日食陡现!依卿意乃朕之失或臣之过?”刘欣言罢,两眼焦灼地直视孔光,有如泅海中寻遇浮木。 孔光自是心领神会,垂首谏言道:“罪臣以为,息夫躬、傅晏为一己之私欺君罔上,轻启战端,引发天怒,甚是可怕!故应削其官爵,押廷尉议罪,以应上天示凶的谴告!”说罢双手呈上应对奏疏。 驸马董贤于一旁接过奏牍,转呈陛下御览。刘欣阅罢奏疏,不由得击掌畅笑道:“爱卿所言甚是,君子一言以为知,一言以为不知。朕囗谕,孔光听宣!”孔光闻言神清气爽,忙退后伏拜于地,静候玉音。 “孔光三朝辅臣,遵领法度,折节恭谨,特赐金帛一捆。领光禄大夫、给事中,秩中两千石,即日始登殿议政!”刘欣宣罢,俯身怜看孔光满头华发,与丞相王嘉媲比,老成持重,戾气尽失,大器俨晚成。 孔光见陛下如此悯爱,边顿首边泪眼迷离道:“皇恩浩荡…罪臣忤逆陛下犹甚,今痛定思痛,遗恨万千。承蒙天家不弃,罪臣虽万死难报陛下之万一……” 俟皇舆回銮,孔光方战战兢兢直起腰来,用袖袍沾干腮边老泪,于公车丞搀扶之下,蹒跚坐上了驷马安车。细思这大半生宦海风尘,有棱有角的禀性被一磨而光,成了一块顺水飘流的鹅卵石,无有执着,无有信念,无有一丝的东西属于自已,就如同行尸走肉,愧对先君。孔光埋首闭目不发一语,或有违心之失,或感圣眷难欺,或喜王道参透,也或,三者皆有。 破五早朝,皇帝端坐龙榻甫定,便有建平侯杜业出班禀奏道:“太常臣业谨奏皇帝陛下:昔日文帝遇日食,即发罪己诏;大朝会日凶已逾五日,诚乞陛下以万民福祉为念,社稷至重,制告罪己诏,以慰上天洪滔之盛怒!”丞相王嘉出班附议,大司马丁明、傅晏附议,给事中息夫躬附议,左将军公孙禄、前将军何武等三十余名文武重臣皆出班附议。 刘欣见殿下附议者众多,心中不由怒火中烧,最后把目光落于东班贰的孔光身上。见他神情心静若水,恬淡悠闲,不由烦心自安,便于龙案之上抽取奏疏一统,交与墀角吕简道:“诵!” 吕简将奏牍抻开念道:“罪臣光谨奏皇帝陛下:日食者,明阳为阴所临。坤以法地,为土,为母。以安静为德;震,不阴之效也。……昔文帝下罪已诏,乃用兵纵乱,特下周勃等卫尉之兵权。此后遇日食泛四十六次,皆以将用兵不善、文职苟利钻营而获罪。陛下践阼五度春秋,圣德聪慧,万民称诵,兢兢业业,承顺天戒,敬畏变异,勤心虚己。然,三公九卿赫赫满堂而不自省,且欲加罪于县官,目无尊上,欺君枉法,藐视皇权之嫌日盛!臣惶恐……” 诸出班大臣闻听此疏,一个个都吓得胆颤心寒,跼蹐不安。此刻驸马都尉兼侍中董贤翩翩出班,持笏揖礼道:“侍中臣贤有奏!”刘欣闻听心中自喜,扬袖道:“准!”董贤声音绵绵奏道:“侍中臣贤谨奏皇帝陛下:愚臣弹劾大司马傅晏、给事中息夫躬欺君罔上、穷兵黩武之罪愆。傅晏、息夫躬谎称西北危急,欲移六师于河西伐罪。上迁傅晏大司马职位列三公,然屯兵西北欲血洗匈奴,必遭刀兵之灾,引为祸。大朝仪当拜之日,晻然日食,乃天公示凶!二贼不除,天怒人怨,灾厄连连,社稷倒悬……万乞陛下乾纲独断,缉拿妖人!” 馋臣一言,众卿皆惊,都知道此乃天家之意。刘欣眉头稍稍上挑,待环窥四周后便拍案而起,于宝案之前凝视良久,末了瞟眼瑟瑟发抖的息夫躬,突地怒发冲冠道:“果真如丞相所言,息夫躬为傅晏上位,不惜发国难之战!如今傅贼已赴北门,欲动六师,着车骑将军韦赏将其擒拿!郎卫军听令,将乱贼息夫躬印绶夺下,叉出宫门!” 光禄勋听闻诏令,便率领四名郎卫呼啦啦持戟而上,待息夫躬印绶收缴完毕,便被禁军以长戟戳地,连滚带爬地轰出了未央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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