汾水之畔,晋阳新城。 赵鞅见到中行寅旧墙未毁,反而增高加厚,不由勃然大怒,对众臣诸将厉吼道:尹铎竟敢阳奉阴违,欺哄我也?必杀此子,而后进城! 董安于闻此,急率筑城众臣拜倒车前,谏道:此墙虽属内城,其实乃为最后保命屏障。尹铎既奉主公之嘱,当初亦欲拆毁此墙。是我等告之,若外城已破,单凭此墙,亦可保内城旬月无虞。于是遂命保留,并高筑此墙。因是众人之议,故未奏请主公。此墙可使守军警惕,且能防备万一,有何不好? 赵鞅听罢醒悟,便以免难军功,嘉奖尹铎。又因董安于为尹铎出谋划策有功,命其出任晋阳宰。董安于由此上任,以法治理晋阳,耿直无私,便被誉为法家治国之祖。 当时晋国六卿,乃是中军将士鞅,荀跞为佐;上军将赵鞅,荀寅为佐;下军将韩不信,魏侈为佐。士鞅既为中军主将,便兼执政正卿,范氏再掌晋国军政。 由此韩、赵、魏三家,面临严峻挑战,氏族发展走向低潮。韩不信、魏侈皆是孙继祖爵,跨代之卿,资历年龄乃至才能,都甚平庸。赵鞅出道不长,且处处皆受上军佐荀寅监视,不敢随意而为。 士鞅志得意满,初掌国政,便依刑鼎所注法律,向魏氏下手开刀。乃以前番替周王室筑城墙时,擅离职守为由,给已故正卿魏舒定罪,下令撤除柏木外棺,降以大夫之礼下葬。 众卿见此,皆都敢怒而不敢言;赵鞅衔恨,但深知此时强弱不敌,只得暂且隐忍。 便当此时,蔡昭侯自楚归国。为报楚令尹囊瓦扣囚三年之辱,前来求救于晋。 士鞅为树立威信,欣然应允,即刻发起昭陵会盟,召集十八国诸侯,号召合力伐楚。 中行寅主盟,亦如楚国令尹囊瓦一般,再向蔡昭侯敲诈贿赂。 蔡昭侯道:我因不堪囊瓦索贿之辱,方请兵以报。今若复行贿于公,则以何报晋! 中行寅索贿受拒,恼羞成怒,便上书执政士鞅,谏止晋国伐楚,并言此举对范氏毫无利益。士鞅竟然听信中行寅一面之辞,复遣散十八国诸侯大夫,昭陵之会就此不了了之。 由是诸侯大失所望,晋国伯侯信誉与盟主威严,就此损毁殆尽。士鞅执政七年,因向来以权谋私,范氏及中行氏便即大盛,势压其余四卿。 齐景公见此,便即趁机而起,组成齐、鲁、卫、郑四国反晋联盟,自为盟主。 由此中原诸侯,惟宋国不从其盟。当时宋景公在位,朝中有司城乐祁,乃是开国以来旧族,戴姓乐氏,字子梁,故又称司城子梁。因见晋国会盟虎头蛇尾,遂进言提醒宋侯。 乐祁:自昭陵会盟,晋国威信大失,且国内麻烦不断,内乱不休,诸侯皆欲叛离。虽我既不叛离,又不依附,晋侯定会怀恨。不如遣使往聘,以为长久之计。 宋景公信以为然,遂命乐祁为使,往聘晋国,重修两国之好。 乐祁领命,却深感此次去凶多吉少。于是还于府中,修书上表,将己子乐溷托付景公,使为戴氏继嗣,然后放宽心怀,将生死置之度外,这才离宋使晋。 晋定公闻说宋景公主动遣使前来纳聘,深感欣慰,嘱令正卿隆重接待,不可失礼。 正卿士鞅此时正欲拉拢赵氏,遂遣赵鞅远出国都迎接。 赵鞅与乐祁在绵上会晤,把酒言欢,相谈甚洽。 乐祁暗中观察良儿,心道:不出三十年,晋政必归赵氏。 由是便将由国中所带来聘礼盾牌六十面,皆都赠与赵鞅。遂率使团到至晋都,又不住驿馆,干脆住进赵鞅府上。 家臣陈寅见此,流涕哭谏道:戴氏一族,此前都是依靠范氏;今主公改换门庭,投靠赵氏,且将国礼皆都解囊相赠,不入范氏之府,莫非不妥? 乐祁:范氏必衰,赵氏当兴。此等高瞻远瞩之事,非你小人所知。 陈寅:小人亦知,其事既为,不可挽救矣。主公若死于晋,我必力保戴氏子孙,使其在宋国得志可矣。 乐祁叹道:我亦知此番有来无回。但日后能保宋国者,必是赵氏,而非晋侯。我为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陈寅所言,果不其然。乐祁与赵鞅举动,都在士鞅监视之下。 士鞅因见宋使公然亲近赵氏,宋国君臣改换门庭之志已显,自己正卿权威受到赵鞅挑衅,不由大怒,乃奏请晋侯:乐祁身为宋国使臣,奉其主命来聘晋国,却擅自结好赵氏,相与勾结。若不严惩,则恐诸侯皆欲效尤也! 晋定公称是,便下令捉拿乐祁,囚禁下狱。赵鞅知是士鞅幕后操纵,只能徒唤奈何。 镜头转换,按下宋使被囚,复说其他中原诸侯。 昭陵会盟既散,郑献公君臣带兵回国,执政子大叔于途中一病不起,以至猝死。 郑献公大为悲悼,及回郑国,下令厚葬大叔,由驷歂继为执政。 驷歂乃是郑桓公后裔,姬姓驷氏,字子然,甚有才能,且在诸侯之中极具贤名。既为郑国执政,便请出兵,一举灭除许国,宣布背晋向齐,又拉卫灵公入伙。 齐景公便即联合郑、卫,向鲁国发起进攻;鲁国不支,遣使向晋国求救。 晋相士鞅闻而大怒:郑国望风使舵,世人习以为常。但卫国地处黄河南岸,其若叛晋,我邯郸之地便即休矣! 于是立命荀寅为将,赵鞅为副,出兵救援鲁国。 齐景公闻说晋国军至,不敢接战,按兵于国境不动。郑军愈加恐惧,立即收兵还国,卫国便即孤掌难鸣。晋军至卫,卫灵公求和请成,中行寅命赵鞅前往谈判。 赵鞅却不亲自出面,只派两名家臣涉佗、成何,往会卫侯。晋、卫双方在鄟泽会盟,卫灵公见晋国只派两个大夫前来结盟,羞恼不堪。但见晋国大兵压境,只好与盟。 于是各自登台,盟誓之际,卫灵公请涉佗、成何二人为己执牛耳。涉佗、成何虽非诸侯,也不是大夫,却以为自己来自上国,气焰甚为嚣张。 涉佗、成何闻说命己二人亲执牛耳,勃然大怒,呵斥卫灵公道:卫国地不过我晋国原、温两县,有何资格位列诸侯,命我等为执牛耳? 卫灵公闻言,面赤耳热,隐忍不发,于是歃血为盟。卫灵公身为诸侯,应先歃血,于是上前,右手伸向盘中。未料此时,涉佗突然上前。 涉佗喝道:晋国向为侯伯,我未曾歃,你何敢先为? 手起一掌,将卫灵公面前器皿打泼,复将其右手用力推开。器皿既破,便将卫灵公右手割伤,鲜血横流。至此地步,卫灵公便是个泥人,也被激发土性,便欲当场发作。 卫卿王孙贾见状上前:结盟为仪,其诚在心。我寡君岂不奉礼,又焉敢不受盟约哉? 于是双方勉强歃血,不欢而散。晋国盟主威信,至此全被涉佗、成何丧尽。 转眼之间,宋使乐祁被囚晋国已达三年,诸侯皆都叛晋。 赵鞅见时机已至,遂向晋定公请命:今天下奉晋者寡,宋国为我旧盟,不宜久羁其使。宋侯主动遣使来聘,我犹囚之,则诸侯其谁愿再与我结交哉? 晋定公认为所言有理,但不敢擅决,遂询执政士鞅。 士鞅亦欲释放乐祁,但闻是赵鞅提议,偏不使其顺心如意。于是奏道:当初扣押宋使,是恐其归还,教唆宋侯叛晋。释放乐祁可矣,但需用其子乐溷代之。 定公便使人去问乐祁意见,乐祁一口回绝。定公再问国相,士鞅无奈,终于同意释放乐祁回国,但须以范氏名义放归。晋定公无可无不可,自然准奏。 士鞅亲至狱中,来见乐祁道:卿被扣押,是因党同赵氏;今被释放,是因范氏恩德。 乐祁再拜而已,并不答言。由是被释出监,引旧日部众去晋回国,但未出晋境,就病死途中。或者乐祁本无恋生之意,故此宁死不愿成就士鞅功名。 宋使死于途中噩耗传来,晋国朝堂一片哗然。 士鞅立刻下令夺回乐祁之尸,以为与宋国讲和定盟资本。晋国卿大夫及诸侯闻之,皆都不耻士鞅之行。说来也巧,便在乐祁死后次年,士鞅亦即重病不治。临终之前,士鞅留下遗嘱,因谓三子士吉射足智多谋,使继为范氏宗主,又为下军佐。 士鞅既死,晋国六卿将佐复有变化,乃是:中军将荀跞,赵鞅为佐;上军将荀寅,韩不信为佐;下军将魏侈,士吉射为佐。 由是荀跞荣登执政正卿,带领智氏家族,继承先祖智罃荣耀,渐成晋国第一豪门。 赵鞅由此终于熬死政敌士鞅,升为中军之佐,位列六卿第二。士鞅虽死,其子士吉射更贪,比其父有过之而无不及,并与中行寅相互勾结,两家之亲,更为紧密。 晋定公十二年,赵鞅再次率兵伐卫。卫灵侯请降,并献五百户属民,以结赵氏欢心。 赵鞅退兵,将五百户卫民暂寄族弟赵午封邑邯郸,后命尹铎修建晋阳城,以安顿贡户,并作赵氏宗族保障。晋阳城筑就,赵鞅便寄书赵午,索要寄居民户。赵午本欲奉命迁民,众家臣却一致反对,并且谏道:今正值齐国会盟四国,欲进犯邯郸,若仓促移民,必予敌人以可乘之机。且卫人安居邯郸,又何必急于迁往晋阳哉! 赵午信以为然,遂寄书赵鞅,再拖延一些时日。 赵鞅怒道:赵午向来亲于中行、范氏,此欲将卫民五百户据为己有,叛我赵氏也! 即以宗主之命,将赵午招至晋阳。邯郸午坦然来至晋阳,欲当面解释,未料赵鞅并不许见,立将其下狱处死,并告知赵午随从涉宾,要邯郸氏家族另立其主,且必归还卫民。 涉宾回到邯郸,向公子赵稷哭诉家主被杀。赵稷闻报号哭不已,邯郸众臣亦都大怒,群情激奋,谋划为先主复仇。 于是公推赵稷为大夫,厉兵秣马,据邯郸城发动叛乱,声讨赵氏。 赵鞅时在国都绛城,听闻邯郸氏拥兵造反,乃命上军司马籍秦为将,统军攻打邯郸。 籍秦引兵东出,一面向邯郸进军,同时早遣使者,分向中行寅与士吉射告急。 镜头闪回,数年之年。 籍秦接受中行寅密令,到上军营中就任司马,暗中监视赵鞅一举一动。 画外音:籍氏本为晋国公族之后,世代皆为朝中大夫,向来依附荀氏。籍秦并为荀氏家臣,曾多次跟随荀吴、荀跞、荀寅等东征西讨。自智氏与中行氏决裂,其便接受中行寅指令,暗中为其监视赵鞅。赵午虽是赵鞅本家族弟,但同时又是中行寅外甥。赵鞅使籍秦率兵讨伐邯郸,岂非与虎谋皮?因此一招失算,险至灭族之灾。 中行寅与士吉射闻报,立刻召开紧急会议,决议营救邯郸。 计议已决,遂分别召集州兵家甲,准备与邯郸氏一同叛晋。 两家动静,却被赵鞅家臣晋阳尹董安于察觉,便急如星火,亲至绛都来见家主,提醒早作准备。赵鞅闻听此讯,虽甚惊惧,却还心存侥幸。 董安于:其事急矣!若待两家齐发,赵氏必危。 赵鞅:晋国之法,首发祸乱者死。我欲待其乱发,后发制人,不亦可乎? 董安于:君其不闻先发制人,后发者制于人乎?使彼发兵来攻,晋阳百姓必遭危害。我必作战备于先,主公若虑首乱之罪,则使我董安于独自承之可也! 赵鞅闻言,沉默不答。 董安于知道家主默许,便回晋阳,调动赵氏军队,积极备战。 果不出董安于所料,数日之后,范氏与中行氏便即起兵,向赵氏发起进攻。 上军司马籍秦虽奉赵鞅命令在先,本来按兵未动;此时闻说荀氏发动,便令调转马头,与邯郸军马并回晋都,向绛城发动突袭。 赵鞅闻说籍秦反水,不由大惊,便带扈从家甲,仓皇逃离国都,撤回晋阳,与董安于合兵据守。中行氏、范氏、邯郸氏三家紧追不舍,兵围晋阳。 赵氏自下宫之难以来,此时再次面临灭族危机。因尹铎与董安于未雨绸缪,在建晋阳城时殚精竭虑,面面俱到,此时便即发挥巨大作用。范氏、中行、邯郸三家合力攻打,久攻晋阳不下。虽然如此,赵氏一家独对三家,孤军奋战,晋阳城破,看来也是早晚之事。 便在此时,智、韩、魏三卿发挥作用。以至形势逆转直下,战局立刻发生变化。 画外音:此时晋国六卿,已是矛盾重重。荀跞与赵鞅貌和神离,荀寅与韩不信相互厌弃,魏侈与士吉射相互憎恨。荀跞又因当年瓜分羊舌、祁氏封邑之事,与范氏嫌隙极深。而韩、赵、魏三家,却是众志成城,守望相助,矢志不移。 晋阳战事方酣,早已满朝皆知。 执政正卿荀跞闻报,先是故作不知,欲承渔翁之利。及闻晋阳战事陷入胶着,又恐伤晋国元气根本,引来楚国大军,遂与宠臣梁婴父商议对策。 荀跞:依贤卿之见,赵氏与中行、范氏、邯郸之争,我当助谁? 梁婴父:彼四家之中,惟中行荀氏虽与主公同宗,但早离心离德,是为心腹大患。不如趁此机会,主公为示公平,以大义灭亲姿态,联合韩不信、魏侈与范氏旁支士皋夷,相助赵氏,合五家之力,一举驱除荀寅,除灭中行氏在晋国势力。战事即罢,内患已除,主公身为执政正卿,其四家外姓,又岂敢再与我荀氏相抗衡哉! 荀跞:卿言甚是。你便代我密谋策划此事,大局若定,便以子取代中行氏卿位;同时赶走士吉射后,便使士皋夷担任范氏之主。 梁婴父:臣谢主公隆恩。事不宜迟,某这便去办。 于是连夜遣使四出,请韩不信、魏侈、士皋夷来至荀府,商议其谋。五人虽然各怀心思,但驱逐范氏及中行氏目标空前一致,于是一拍即合。 密谋已毕,众人各散还家,分别准备。 来日早朝,荀跞遂以正卿名义,向晋定公请命:当年君与臣僚相约,首发祸乱者死。盟书沉于黄河,诸神皆知。今赵氏、范氏、中行氏三家始发祸乱,如仅驱除赵鞅,是谓对赵氏不公。法律之上,人人平等,请将赵氏、中行氏、范氏一并驱除! 晋定公准奏,乃命智氏、韩氏、魏氏三家军队,攻打范氏、中行氏封邑。 三家既命国君明令,因此便列堂堂之阵,以正正之师,加入六卿混战。但因范氏、中行氏势力雄厚,三卿之军尽力攻打二邑,竟不能克。 荀寅、士吉射闻说老巢被攻,恼羞成怒,便撤晋阳之围,反向晋都绛城发动进攻。 齐国公族后裔高强,当时避难于范氏,提醒二卿道:以臣攻君,是以下犯上,必成众矢之的,万劫不复,请二位君侯慎思之! 荀寅、士吉射热血沸腾,根本不听,全力攻打国都。 晋定公立即传檄号召国人,群起而攻,剿灭叛军。国君诏命即下,于是范氏、中行氏立成众矢之的,继而众叛亲离。 只因智、韩、魏三家联合守卫国都,范氏、中行氏未能攻克,最终战败而逃。 韩不信与魏侈见范氏及中行氏败逃,由是联合入宫劝谏定公,请赦赵氏首乱之罪。 晋定公经历此战,亦认定范氏、中行氏是为公敌,于是诏命赦免赵鞅,继续担任上卿。荀跞虽然不喜赵氏,但此时自忖难与韩、赵、魏及定公抗衡,亦只得将错就错。 于是大战结束,晋阳围解之后,荀跞与赵鞅、韩不信、魏侈四卿相聚,在晋定公殿中盟誓,并力讨伐中行氏、范氏,除死方休。 范氏、中行氏两大贵族逃往卫国,两家封邑就此无主。荀跞便请韩、魏二卿,依照预定之策,与赵氏商议,欲使士皋夷为范氏宗主,梁婴父取代中行氏之位,六卿制度不变。 赵鞅闻此,极力反对,并私谓韩、魏二卿道:晋国之衰,便始于六卿分治之制。士鞅在时,范氏一族便贪婪霸道,欺凌君主;今既罢士吉射,复换士皋夷,是换汤不换药,有何不同?且荀跞阴险毒辣、唯利是图,尤甚于范氏;为一己之私,连同宗中行氏都可出卖,又有何爱于我三家?梁婴父卑劣小人,乃智氏走狗,岂可使其为卿,以助智氏之虐哉? 韩不信、魏侈闻而大悟,乃弃智氏,追随赵鞅之议。 于是来日朝议,韩、赵、魏三家异口同声,反对恢复六卿,建议便以今之四卿,维护国君之权。晋定公闻听此议,自然抚掌欢迎,连声称赞。 荀跞未料成此局面,万般无奈,只能作罢。于是四卿平均瓜分中行氏及范氏封邑,以及其国中户口百姓。梁婴父不得为卿,咬牙切齿深恨,因向家主荀跞再献毒计。 梁婴父:赵氏能独挡范氏、中行及邯郸三家之兵者,全仗董安于为其家宰。若不杀董安于,晋国迟早必将归于赵氏。主公何不借口董安于先发祸乱,以责赵鞅杀之? 荀跞亦自痛恨赵鞅,拆散韩、魏与智氏联盟。今闻梁婴父之计,立即采纳,遂亲自修书,派人送往晋阳,转呈赵鞅。信使献书,赵鞅当面拆示,见其书略云: 今番六卿混战之事,确因士吉射、荀寅发动叛乱,先伐晋阳,后攻国都。但寻本溯源,皆由卿擅杀邯郸大夫赵午于前,家宰董安于私调赵氏军马,挑衅于后而起。晋国之法,先发祸乱者死。今范氏、中行氏俱已伏罪,则董安于之罪,惟卿自处可也。 赵鞅览书,深恐被执政正卿就此抓住把柄,使赵氏亦成众矢之的;又觉愧对董安于一片赤诚,由是六神无主,坐立不安。董安于闻知,遂自请入见,登堂入室而拜。 赵鞅道:大战方息,先生不在府中休息,来此何为? 董安于:主公不必瞒我,臣已猜知正卿使者来意,且候今日久矣。若因我死,可使晋国得安,赵氏得宁,则何辞一死?今日之死,已甚迟矣! 说罢再次下拜,起而大笑三声,转身回家,上吊自尽。 赵鞅强忍悲恸,依照晋国刑律,命将董安于尸体陈街示众。来使亲眼见到董安于已经伏法,遂还绛都,还报家主智跞。于是邯郸午事件就此了结,赵氏阖族也由此得安。 陈尸三日之后,赵鞅便将董安于收殓,命诸子侄执后辈之礼送葬,亲自致祭。丧事已毕,又将董安于灵位安置赵氏宗庙,世代享受祭祀。 镜头闪回,赵鞅独坐府中,加快董安于旧事。 赵鞅从晋阳兵伐邯郸,途中忽命停车。车吏请问其故,赵鞅道:董安于在后未至。 车吏:主公为三军之望,岂可因其一人,而废大军行程? 赵鞅只得前进,行百步之后,又命停车。 董安于驱车赶至,问道:主公因何停止于此? 赵鞅:我出发时,忘记派兵塞阻秦晋之界,又忘取府中金帛;且未向行人烛辞行。 董安于:此臣行军落后之故也。各都安排妥当,不需主公劳心。 晋阳之战中,董安于分兵出击,功劳最大。解围之后,赵鞅欲重赏董安于。 董安于坚辞道:昔臣少时,为赵氏作文书,起草文告命令,为世人称道,信义树于诸侯,主公不赏;及臣壮年,为府中司马,执掌军法,军中从无暴虐邪恶之事,主公不赏;及臣年老,峨冠博带以任赵氏家宰,使民无二心,主公不赏。此番臣丧心病狂,使主公诛赵午引发内战,主公却定要赏我。与其丧心病狂受赏,臣不如逃亡! 说罢转身就跑。赵鞅急下殿追而挽留,遂罢其赏。 画外音:董安于先任赵氏司马,善察阴奸,博识谍贼,使敌国之间谍及国内邪佞之徒皆都丧胆,不敢作乱;后为晋阳宰,首用不赦之法,后为商鞅效法,用于改革秦政。 赵鞅心伤董安于之死,对范氏、中行氏痛恨已极,因而奏请晋定公,要求征伐卫都朝歌,尽除二氏余孽。 定公准奏,便下诏命:使上军主将赵鞅,全权负责剿灭中行氏、范氏叛军;朝中政务,则完全交予中军主将荀跞,是谓“智氏主内,赵氏主外”者。 赵鞅奉诏,改名赵志父,以示继承父志,改过自新;于是率领晋军,便向朝歌进发。 中行寅、士吉射听闻赵鞅率领大军前来,急遣使臣至齐,向齐景公求援。又派大夫析成鲋前往戎狄,请狄军袭击晋国绛都,以解朝歌之危。 使臣离开朝歌不久,赵志父便引晋军大至,将朝歌团团围困,风雨不透。 使臣至齐,拜见齐景公,递上中行寅与士吉射书信。 齐景公览书,便明其情。因等待晋国内乱已久,今见中行氏及范氏前来求救,不由大喜,自谓从此能够插手晋国内政,夺其伯主之位。遂立即修书遣使,共约鲁定公、卫灵公,分别会盟,商讨救援朝歌之事。 与此同时,戎狄之主也已接到中行寅求救书信。因闻来使陈说,晋国大军主力皆被赵鞅带往朝歌,绛都只有智氏一族军队驻守,因而大喜,便即引军南下,向绛都发起突袭。 未料荀跞老谋深算,早已增设严备,并亲率家甲百计死守,终使绛都稳如泰山。 时有赤狄族首领小王桃甲,居住晋国北境。近百年前,赤狄潞氏、甲氏、留吁、铎辰诸部,先后被晋景公击灭,部众成为晋国诸大夫家农奴。其后赤狄不断起兵反抗,屡败屡战。此番晋国内讧,小王桃甲闻而大喜,便趁机复聚族人起义,杀死家主,随戎狄围攻晋都。 未料荀跞善守,戎狄之军久功不克,不久缺粮,意欲退兵。复被荀跞算到,趁夜引兵出城突袭,戎狄大败而逃。小王桃甲逃入朝歌,与士吉射、荀寅会和,析成鲋逃奔洛阳。 赵鞅闻说绛都危而复安,遂命并力攻打朝歌。 齐、宋二侯在姚地相会,商讨救援范氏事宜。齐景公遣使潜入朝歌,挑唆范氏、中行氏,命其余党在晋国境内作乱,以使齐、卫、鲁、宋联军趁便入晋,师出有名。 二卿大喜,乃派家臣籍秦、降将高强,从朝歌突围杀出,往旧邑率领族人造乱。籍、高二人饱食战饭,趁夜杀出,因皆是万人之敌,又趁晋军不备,果被二将杀透重围。 籍秦、高强分别回到中行及范氏二卿封地,召集族人为乱。 是年冬,籍、高二人引军会合,进攻晋国潞邑。齐景公闻报,遣使致书郑献公,使其出兵,与范氏家军联合,进攻赵氏封邑百泉。 赵鞅闻说封邑被攻,只得解去朝歌之围,分兵往救。 朝歌围解,籍、高二人目的达到,亦皆止攻。于是两下罢战,各自休整。 经过一年休整,赵鞅再次出兵。 此番兵分两路,一路佯攻朝歌,围而不打,一路向邯郸发起猛攻。 邯郸氏赵稷不敌,遣使向齐国告急。 齐景公闻报,联合卫灵公共同发兵,一面救援邯郸,同时包围赵氏基地五鹿。复派卫国大夫孔圉为使,联络鲜虞人进伐晋国,攻占棘蒲,企图逼迫赵鞅撤围邯郸、朝歌。与此同时,齐景公并调拨大量粮食,由郑国子姚、子般引军押运,往援朝歌。 士吉射率军出城,迎接运粮援军,赵鞅调军拦截,双方遇于戚邑铁丘。 赵军眼见敌众我寡,士气不振,忧心忡忡。赵鞅见此,当众起誓: 范与中行氏违背天命,斩杀百姓,欲专权晋国,并灭晋侯,先君依靠郑国之助,才得保全。今郑国无道,弃我国君而助权臣,逆天而行。我从天意并行仁德,此战必胜。如能胜敌,上大夫得县、下大夫得郡,士得良田十亩、庶人工商可为官,奴隶亦可获得自由。 众军听罢,士气大振。赵鞅续道: 赵志父若能胜敌,必将洗脱前罪,复得宠于君。若是战败,愿接受绞刑,死后以大夫之礼下葬,用三寸桐棺,不用衬版外椁,不饰车马,耻葬先祖墓地! 诸将听罢,热血沸腾,皆都忘记恐惧,只欲拼力决战。 画外音:赵鞅铁丘战前誓师,成为后世兵家楷模,永留青史。至商鞅变法时,甚至将赵简子此篇誓词加以编纂,使为定制;并作为秦国军法国政,是谓军功赏爵制度。 晋定公十八年,八月初七日,赵、郑两军对垒交锋。 赵鞅身先士卒,大夫邮良为御戎,卫太子蒯聩为车右。因见敌众我寡,赵鞅高呼道: 我先祖毕万者,匹夫也!连续七战,生俘敌将,获马四百匹,犹得善终正寝。诸公努力,我等不死于敌手也! 说毕,命令擂鼓鸣号,身先士卒,冲向敌阵。晋军敢死队在前,随主将拼命冲向郑军,身冒矢雨,其猛如虎。 郑军亦奋勇相迎,赵鞅右肩中伤,倒伏车中。 蒯聩以戈扶之,赵鞅重新站起,继续率军作战。 晋军看见主帅如此,士气愈加高涨,迅猛向前冲击,郑军节节败退,死伤大半。 赵鞅终因伤重离开战场,卫太子蒯聩指挥追击。郑军尽弃粮草辎重,夺路而逃。 铁丘之战,晋军全胜。 赵鞅因恐再次与范氏陷入相持,难免后院起火,故此宣布乘胜撤围朝歌,班师回军。 晋军以少胜多大败郑军,赵鞅由此名声大噪,被晋人视为天人。 此战后不久,晋国正卿智文子荀跞油尽灯枯,是年秋驾鹤西去。 由是赵鞅继荀跞担任执政正卿,独掌晋国大权。赵氏家族继赵盾、赵武之后,赵父志是为第三位正卿,嬴姓赵氏开始实现再度腾飞。 孔子闻此叹道:赵鞅已经得志矣! 赵鞅为执政卿后,首要之事就是重组内阁,清算范氏与中行氏残余势力。 铁丘之战次年六月,赵鞅率晋国大军进攻宗周,先发檄文,要求周敬王惩办刘文公。 周敬王览其檄文道:五年之前,范氏士吉射与中行氏荀寅合攻赵氏,刘氏曾以周天子名义帮助范氏,并让部分王室田税。铁丘战前,刘文公家臣苌弘再次矫天子诏,命郑兵护送齐国粮粟,再助范氏。则若天子不问其罪,我晋国当代行得专征伐之权也。 周敬王收到赵父志问罪之书,明知皆为事实,反驳不得。因不舍刘文公性命,又无计使赵氏退兵,寝食俱废。 刘文公见敬王为难,只得丢车保帅,杀死苌弘,遣使出城,以其首级告罪于赵鞅: 此前周室出兵,助范氏、中行氏为祸晋国,都是苌弘擅自做主,某与天子皆不知也。今斩其首以谢赵卿,保证下不为例。 赵鞅满意其说,遂表示既往不咎,因而撤兵回国。复杀士皋夷,以除范氏残余。 事件悬疑:只因苌弘之死,其后二千五百年来,赵鞅与刘文公皆遭史家所诟。究其原因,大致有四。其一,苌弘终生对周王室忠心耿耿,尽心竭力;其二,苌弘有修齐治平雄才大略,深得周敬王信任;其三,孔子亦拜苌弘为师,堪称圣贤之师,实在不应成为范氏替罪羊;其四,范氏与刘氏世为姻亲,则刘氏相助范氏,岂可深责?又何必非杀苌弘! 历史真相:苌弘最终作为范氏替罪羊被杀,其真实原因,是因与周敬王同心戮力,欲复兴王室,因此便遭诸侯国中权臣嫉恨。可以试想,若是苌弘不死,韩、赵、魏皆不可能名列诸侯,故此赵鞅非杀苌弘,玄机在此。卫国大夫彪傒曾道:“自幽王昏乱以来,周室之衰,至今已历十四世矣。苌弘欲图复辟,其能得善终乎?”一语道破天机。相传苌弘死后,因悲壮冤屈,其血入土,三年化为碧玉。后世常以“苌弘化碧”比喻千古奇冤,典出于此。 冬十月,赵鞅率军再次包围朝歌,驻于朝歌城南。 中行寅预料朝歌无法再守,独自突围,逃亡邯郸,投奔赵稷,寻求庇护。于是朝歌城只剩士吉射一家固守,危在旦夕。赵鞅见此,愈加不肯退兵,下令加力攻打。 周敬王二十九年,鲁哀公四年,公元前491年。七月。 齐景公命大夫田乞、弦施,会和卫卿宁跪,兵指朝歌,救援范氏。赵鞅避实就虚,立即移师攻打邯郸,至九月兵临邯郸城下,下令大举攻城。 中行寅、赵稷固守两月,入冬后力竭而溃,赵鞅率军攻入邯郸。 中行氏及邯郸氏弃城而逃,荀寅逃亡鲜虞、赵稷逃奔临地。齐景公听闻邯郸被围,派弦施领军前往救援,已自不及,正好接着赵稷,遂将临地城墙拆毁以归。 景公闻报赵鞅夺取邯郸,不由大怒,复派上卿国夏进攻晋国,以为报复。赵鞅在外,国惠子因此一路势如破竹,连续攻陷邢、任、栾、鄗,一直打到鲜虞,护送中行寅至柏人。 面对齐国大肆侵晋,赵鞅隐而不发,而在邯郸休整养兵,一边暗中调兵遣将,准备向范氏、中行氏发起最后攻势。 次年春,赵鞅军出邯郸,兵围柏人,四面攻打。中行寅不敌,弃城逃亡至齐。柏人光复,范氏及中行氏在晋势力终被清除。晋国之乱长达八年之久,至此终告结束。 镜头转换,按下中原,复叙江南。 吴王阖闾自楚国郢都班师还归姑苏,就此威震中原,名扬天下。 阖闾由是始事游猎,享乐之情潜滋暗长。又大兴土木,先建长乐宫于国中,后筑高台于姑苏山。又于胥门外为径九曲,春夏出城上山,秋冬则进城入宫,吃尽穿绝,不亦乐乎。 这一日,吴王于长乐宫中大宴群臣。觥筹交错之际,伯嚭忽然提起当年率兵伐楚之时,越人趁火打劫之事。当即勾起吴王旧恨,谋欲报之,于是派出间谍,前往越国侦探虚实。 时为周敬王二十三年。 吴国间谍进入越都,只见满城挂孝,国人哀戚,如丧考妣。悄悄打听探问,却是无巧不巧,原来恰逢越王允常去世。其子勾践继位,葬父允常于会稽木客。 间谍闻听此讯,立刻北上返回姑苏,还报吴王。 阖闾大喜道:允常既死,勾践黄口孺子,不足忧也。 伍子胥进言:夫吴之与越也,三江环之,民无所移。有吴则无越,有越则无吴,将不可改于是矣。员闻之,陆人居陆,水人居水。夫上党之国,我攻而胜之,不能居其地,不能乘其车。夫越国,吾攻而胜之,能居其地,能乘其车。趁此良机,王何不伐之! 吴王:伐人之丧不祥,子姑待之。 伍员:吴越之仇,由来已久。大王今怀妇人之仁,不肯伐彼;则待勾践羽翼丰满,必来伐我。若到那时,后悔不及。 吴王:吴越仇隙源自何时?卿可试说之。 伍员:越人先祖,乃夏少康庶子无余,商时受封会稽,供奉夏禹祭祀,遂建越国。五十余年前,先王余祭之时,初伐越国。对越虏施以酷刑,虐待甚于奴隶,故被俘越民怨以伺间,每欲寻找机会报复。则先王伐楚观舟之时,被越人守船奴弑杀。越王允常执政,由此依附楚国,专与吴国为敌。我入郢都,允常便趁机入吴,盗掩袭我,大王岂忘之乎? 吴王:相国所说皆是,寡人亦从不曾忘。今允常既死,其子勾践乃孺子耳,何足为忧!今闻齐、楚通好,此乃大忧。我欲先伐齐,后及越,如何? 伍员:齐之聘楚,未必害吴,岂可因此遽兴兵旅?(本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