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尤家下人出去采买菜蔬米面日常用度, 人家知道他们是尤家人,或有不卖的,或有抬高价的, 或有言语嘲笑的,说她们家主子是那样儿,下人定也好上手云云。
时日长了, 她家连下人也渐渐离心。
昨日半夜还有贼人欲要翻墙进院儿, 幸好天子脚下, 她们吵嚷起来, 那贼人心里有了畏惧, 家中还有几个下人将人赶走, 若不然昨晚二姐三姐可就完了!
尤老娘打听得宁府虽倒, 尤氏却安然无恙,还得荣国府庇护,本来上个月就想带着二姐三姐投奔尤氏。
尤三姐却说道:“事儿传遍京城,咱们家名声成了这样, 大姐不恨咱们就算了, 还要帮咱们?”
“不如早早卖了房屋田地到别处去,我听人说西北陕甘一带多立女户,等到了那处, 我和二姐姐立户招赘, 岂不比在这里求人靠人的好?”
尤老娘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可西北路远,走一两个月难保不出差错不说, 现在急着卖房屋土地又难免吃亏, 攒了这么些家产总要亏上一半儿。
再说了, 招赘能招到什么好男子, 难免要节衣缩食,省俭些过日子,哪儿有如今吃金咽玉,呼奴使婢的好?
因此尤老娘便没下定决心,想着等这阵子风声过去,再给二姐寻个新的出路。
三姐今年十六岁,生得比二姐儿还好,这么个好模样,又没被别人沾过身,说不定比二姐儿出路还好!
谁知道昨儿家里竟来了贼人!
把贼人赶跑后,尤老娘吓得一晚上没睡着,呆愣了半个晚上,赶紧带着二姐三姐翻箱倒柜的收拾财产东西,一大早上就带着银票房契田契投奔尤氏来。
尤三姐出门前千叮咛万嘱咐尤老娘道:“娘万万别说什么求大姐帮忙说亲事,把这糊涂心思快绝了,您要是说这个,咱们呆不了半刻钟就得被赶出来。”
“娘只管说咱们家没脸在这京里呆,娘要带着我们往西北去,家里没人,烦请大姐看在往昔的情分上找人帮忙开个路引,好让咱们能顺顺当当的走。”
“这一走十年二十年,再也不回京中来,就是最后一次麻烦大姐,往后再也不让大姐烦心,娘千万说得可怜些,咱们可是去求人的!”
尤老娘嘴上答应着,心里却还有别的想头。
昨儿晚上尤三姐就劝了一整晚,现在再劝,见尤老娘还是这样,便灰了心不肯再说。
尤二姐看母亲妹妹生了不快,要劝,也不知道从哪儿劝,只能拉着尤三姐道:“娘毕竟也是为了咱们好。”
尤三姐冷笑一声,心里又起了一股火,看着尤二姐的脸道:“为了咱们好,就是先让姐姐去勾搭姐夫换银子钱,看他腻了姐姐,再让我去?”
“连老婆妹妹都沾手,什么好人!连那杀了爹蓉小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想要勾搭姨娘,姐姐一点儿也不觉得恶心?”
尤二姐满脸红涨,欲要说什么,尤三姐却直接把面皮揭下来,冷哼道:“呵,为了咱们好,闹到现在日子都没法儿过了,还不肯放下些荣华富贵,安生到外头过清净日子,非想着再找两个姘头给咱们好换钱?”
“姐姐愿意一辈子给人玷污,我不愿意!我知道姐姐不愿意嫁那张华,那张华现今癞猪泥狗一样,换做我也不愿意。”
“我也嫌他家败落了,那张华天天赌钱没个正经营生,姐姐如何嫁得!”
“可就是不和张华结亲,也不至于非要做娼妇粉头!真是为了咱们好,就该早早的求着大姐让姐姐跟那张华退亲,再好好的找两户好人家过日子!”
“娘不就是怕我们嫁了小门小户,不像是高门大户之家一撒手几百两银子,日子过得清苦,所以拿我们姐妹两个当粉头养,教我们去讨男人的好儿,就是为了银子钱!”
尤三姐说着眼中流下两行清泪,看着尤老娘道:“进了大姐屋门,娘爱说什么说什么,左右我是没脸在京里呆了。”
“娘和姐姐不走,我自己走!”
尤老娘也被尤三姐说得满面红涨,找了半日的舌头,瞪着尤三姐道:“三姐儿,你这么能耐,二姐儿弄来的银钱,你也没少吃用。”
“从小儿你就十指不沾阳春水,长了这么大,再让你去烧火做饭,你受得了那个苦不成?”
尤三姐哭道:“从前我年纪小不懂事,娘活了三四十年,也不懂事?”
“若是娘和姐姐嫌往西北去受苦,我给你们挑水劈柴做饭,不用娘和姐姐动手!”
尤二姐急得看完尤老娘看尤三姐,拉着尤三姐道:“好妹妹,别说了,马上要出门儿,总不好红着眼睛去见大姐。”
尤三姐抽噎一声,拿帕子狠狠擦了泪,真个不用丫头们动手,亲自去提了一桶水回来洗了脸。
尤二姐看着尤三姐手上水桶勒出的红痕,急道:“你这又是犟得什么劲儿!”
尤三姐不答话,只管重新梳头整衣,那金簪珠玉一概不戴,只挽了一根银簪,也不施脂粉,穿一身半旧衣裳,清清素素立在那里,等着和母亲姐姐一起出门。
尤老娘尤二姐没了办法,再加上被尤三姐一通说,里子面子都没了,只好也减了几件首饰,母女三个一起坐上车往荣国府去。
给小厮塞了银子在门口等了半日,尤氏母女看见一个眼熟的婆子过来领她们进去。
那婆子以往见人总带着三分笑儿,今看见尤老娘母女三个,面上神色却十分严肃,一点笑意都不带,硬·邦·邦说道:“请跟我过来。”
尤老娘虽有受到冷遇的心理准备,但此时被尤氏身边的婆子使了脸色,还是觉得一股火气涌上,虽然不敢说什么,却站在原地不想挪脚儿。
那婆子也不等她们,说完转身就走。
尤三姐看了她母亲姐姐一眼,一句话也没说就跟着婆子过去。
尤老娘觉得心头一梗,一肚子气不知该怎么样,只好和尤二姐也跟了上去。
及至到了梨香院前厅,尤氏一身白素,坐在椅上看着她们进来,缓缓站起身来并不行礼,而是冷笑一声道:“没想到母亲妹妹们来了,真是贵客稀客。”
“我以为我们大爷没了之后,家里剩下我们孤母寡媳,母亲妹妹瞧不上,往后再也不来了呢。”
尤老娘住了脚,讪讪一笑,不知该如何开口。
尤氏不管她们,往椅上一坐,端起茶杯问道:“母亲今日过来所为何事?”
“现下我也是靠着亲戚过日子,丈夫没了,儿子也没了,自身都难保,寡妇人家,怕人说三道四,只好安守妇道,不能出去抛头露面,只怕帮不上你们的忙。”
尤老娘没想到尤氏这么一点情面也不给她留,被刺得面皮发疼,想抬脚转身就走,又不甘心来了一趟什么好处都没沾上。
尤氏观尤老娘情状,心中冷笑一声,低头喝了口茶。
还当是以前贾珍在的时候,她碍着贾珍的威势,不得不与她们虚与委蛇的时候?
尤老娘气得胸口发疼,看尤氏在那里端着茶杯低头喝茶,一句话也不说,欲想说两句软和话求求情,出口的却是:“大姐儿,我毕竟是你……”
这时候尤三姐往前走了几步越过尤老娘,朝着尤氏跪下道:“大姐,我想往西北过去好好过日子,最后求大姐一回,帮忙开个路引,找一队同行的人过去。”
“等我走了,这辈子也不来大姐面前让大姐心烦,求大姐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再帮妹妹一把,妹妹感激不尽。”
说完,尤三姐对着尤氏认认真真磕了个头。
尤氏听见尤三姐这样说,放下茶杯,死死盯着她看了两眼,问道:“是你自己想去,还是你们三个都想去?”
尤三姐紧紧咬着嘴唇,回头看了尤老娘尤二姐一眼,不知该怎么说。
尤氏一看即知是尤三姐一个人的主意,她思量一会,和尤老娘道:“若是你们三个都要往西北去,这辈子是好是坏都和我无干,我就再破着这脸求一求凤丫头,最后帮扶你们一次,算是对得起我爹。”
“若你们心里还有别的想头儿,趁早说明白,我这里再没有什么‘好亲事’介绍给你们,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去罢。”
尤氏说完,只端坐在那里,看她们母女三个怎么说。
尤二姐咬咬牙,在尤老娘后头拽她的衣服,看了一眼尤氏悄声道:“娘想想昨晚,难道为了钱连命也不要了不成!”
屋子里七八个丫头婆子看着,两个女儿又都这么说,尤老娘没了办法,朝尤氏低头道:“大姑娘,我们想的都和三姐儿一样。”
尤氏分明听见尤二姐说什么“昨晚”“命也不要了”的话,却懒怠问她们出了什么事儿,站起身来道:“既然这样,你们就跟我一起找凤丫头去。”
尤老娘母女在京里出了名儿,在荣国府里更是出名,凡是走在路上碰见的丫头婆子们看见她们,就没有不眼神乱飞的。
幸好荣国府里的下人被卖了一半儿,剩下的一半儿被王熙凤都敲打得老老实实,她们母女三个又是尤氏带着,所以下人们倒还不似外头的人,没有当面问到她们跟前儿的。
饶是这样,尤老娘尤二姐尤三姐也被打量得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尤氏也不管她们面上挂不挂得住,进了荣禧堂,和王熙凤互见了礼,指着她们三个道:“风丫头,今儿我厚着脸皮再来求你一回。”
“烦你找人给她们开个路引,找个商队带着,往后她们就到西北过日子去,不在京里丢人现眼了。”
王熙凤听得这话,似笑非笑的看了尤氏母女三个几眼,和尤氏笑道:“大嫂子和我说这话不就外道了?”
“亲家母若真走了,也是我们的福气,倒是我为了贾家,不是为了你,只管放心。”
王熙凤说罢这句话,往外头吩咐道:“去叫旺儿来,说我有事吩咐他!”
依照大燕律法,凡大燕人口要往外省行走或是置地买房,须要带着官衙开具的户籍路引,以此证明是大燕人士。
往衙门里办路引其实不难,难的是尤氏母女现今名声臭了,家下人出门买个菜尚被指指点点,何况往衙门里过去如此显眼,不得被人追着打听?
万一有那黑心贼胆之人知道她们的去处,半路里跟着他们,劫财劫色,她们三个手无缚鸡之力,又往哪儿去诉冤?
现下靠着荣国府办了路引,再请荣国府找一家往西北去的商队,路上有了依靠,等到了地方安稳定居,也就安全了。
王熙凤命人去叫旺儿,又问尤氏道:“大嫂子,你母亲和妹子要去什么地方儿?快告诉了我才好去办事儿。”
尤氏笑道:“我一概不知,你只问她们就是了。”
王熙凤笑她道:“你这带人办事儿的什么都不知道,可见不是诚心。”
尤氏但笑不语,只等着她们三个说话。
又是尤三姐上前行了一礼,抬头说道:“多谢二奶奶,我们去甘州。”
甘州,离京城三千余里,京中风言风语就算传到那儿也散了个差不多。
尤氏母女再改个姓名,到了那处,谁知道是谁?
她们身上又有银钱,只要俭省着些,买个小院子几亩地,给尤二姐尤三姐找个婆家,日子也就能好过了。
王熙凤打量一眼尤三姐,心道这个丫头倒还比她母亲姐姐明白。
不过尤氏母女走了也好,她们走了,贾珍已死,当事的主角都不在京城,那些话儿没几年也就散了。
贾珍毕竟是贾家从前族长,他和贾蓉父子的名声臭了,对荣国府影响也不小。
况且……
王熙凤微微眯了眼,打量尤二姐尤三姐姐妹两个。
她也算见过多少美人儿,也自恃容貌明艳,可不得不承认,她们姐妹两个的容貌确实在她之上。
尤二姐娇柔,尤三姐美艳,姐妹两个都是绝色人物,怪不得让贾珍撒不开手儿。
王熙凤还从小厮那儿打听了,贾琏从前往宁国府去时,也没少见这姐妹俩,只不过碍着贾珍没敢下手罢了。
虽说她现在不在乎贾琏身边儿有几个女人,以前为了拉拢他还挑了茜桃儿立在那。
可平儿打小儿跟了她十几年,一直忠心,茜桃儿的身契在她手上,也不敢作反,她说什么就是什么,若不听话,提脚卖了买个新人来就是。
尤二姐尤三姐两个却是良家女子,还是尤氏名分上的妹妹。
别看尤氏这会子对她们厌极,若真有人把她们弄死了,尤氏说不得还得伤心难过,替她们报仇。
尤二姐一看就是水性的人儿,万一她和尤老娘再把主意打到贾琏头上,贾琏上了勾把她们养在外头,养下一男半女来和她争位,她就恶心死了!
尤三姐这么个泼辣性子,连她母亲姐姐都奈何不了她,就是王熙凤要辖制她,也得费尽心思。
所以这母女三个愿意远远儿的往外头走,一辈子不回来,王熙凤真是喜闻乐见。
旺儿现在对琏二奶奶的手段佩服到了十分,所以他一进来听见二奶奶吩咐他给尤家母女办路引,再找一队商队带着她们往甘州去,虽怕二爷生气,却也利利索索的答应了差事。
王熙凤又贴心问尤三姐道:“路引上名字怎么写?你们正好把户籍上名字也改了完事儿。”
尤老娘此时方开口道:“烦二奶奶就给二姐三姐改回姓黎罢。”
尤二姐尤三姐的生父便是姓黎。
尤氏听了尤老娘这么说,眼神一动,嘴角微微勾出一个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