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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九章 沉默的十天(1 / 2)

天元二十年九月,在秋老虎刚刚从这片大地上退去、秋风颤抖着靠近的时候,普通人心中的火焰却愈烧愈烈。

九月初三发生在京兆府的暴乱止息之后,京兆尹为这些暴民保留了最后的体面——只是将他们赶了出去,并没有剥夺他们自由的权利。

这些人感激涕零的同时就像是落入草原的火种,很快在干枯的草地上燃起一片又一片炽热的火焰。

有关唐未济的消息像是飞一样传递了出去,连那些风都拍马不及。

阴险、狡诈、作恶多端、人类族群中的叛徒,这些成为了唐未济身上贴着拿不下来的标签。

九月初五,有人斗胆在天牢外面叫嚷着,要求将唐未济处以极刑,最好是千刀万剐,不然的话对不起前线死去的那么多战士,对不起剑南道枉死的数万百姓。

九月初六,有人尝试着冲击天牢,想要将唐未济抓出来用唾沫淹死在人群的海洋之中,被羽林卫冲散。

九月初七,天牢门口来了一群特殊人群,他们的儿子或者兄弟大多已经死在了浮池之渊的那片战场上。这群由老弱病残组成的队伍在天牢的门口,有的跪着,有的站着,有的大骂不止,有的不断沉默着磕头。

有个白面书生站在人群的最前方,出口成章,以感染力极强的骈句述说唐未济的罪状,劝唐未济秉持心中最后仅存的一点良知,给这些已经死去的人一个交代。

这文章被人记了下来,便是日后大名鼎鼎的《秋牢劝唐贼书》,引经据典,文采飞扬,不愧天下第一才子的名头。

跪着的一言不发只戚戚哭的,也有破口大骂的,站着的叉着腰,气势汹汹,最显眼的是那个沉默着磕头的,是个年轻的汉子,光着上半身,半身伤痕累累,瘸了一条腿,瞎了一只眼睛,只是跪在地上不断磕头,撞得“咚咚”响,头皮已经撞破了,地上流了一滩黑色的血。

旁人问他他也不说话,只是一下跟着一下,敲钟一样撞在地上。

那股子悍勇果决的气势引人侧目,有认出他来的人小声告诉旁人,那人是从浮池之渊退役的残卒,受了伤,打不了仗了,也没听他说家里人有谁还在,不知道为什么在这里磕头。

是在给唐贼求情?可看他的模样却又是不像,是什么样的遭遇才会让这样一个连生死都习以为常的悍勇甲士跪在了地上?让他连尊严都尽数丢弃。

没人知道为什么,因为这位名叫铁民的汉子什么话也不说。

周彦岑领着众人在天牢门口站了一个时辰之后,成功燃起围观者的情绪,然后便悄悄溜到了附近的一座茶楼里,敲着自己发酸的腿,品尝着天都有名的金丝酥,嘴里骂着这群愚妇村夫。他什么身份,屈尊给他们讨公道,一群刁民,说什么都听不懂,白白浪费了这许多口舌,累死他堂堂第一才子。

旁边有人替了他的位置,悄悄混入人群中,在人们的情绪刚刚舒缓下来的时候每每再度勾起怒火。

羽林卫又来了,再次冲散了他们,人群呼啦啦散去,那个瘸腿的汉子也不见了,再看见他的时候,他披着一件破了的发黑的棉衣坐在墙角,死死盯着天牢门口。

洗小净在这天进了天牢见到了唐未济。

九月初八,天降暴雨,阴云不散,云中藏雷龙,电芒不止。

瓢泼大雨中,空无一人的天牢门口不知何时出现了第一道人影,披着蓑衣,站在雨里,动也不动,被冻得狠了,过了半晌才叫嚷了一声,“唐贼身上背着千万条性命,在牢里睡得安生么?”

稀稀拉拉的人影如同一条条孤鬼,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白色的几乎连成了一片瀑布的雨幕挡不住他们,他们在这片白色的天地中逐渐显出黑色的身影,用秋虫一般微弱却撕心裂肺的声音与天地间轰鸣的雨水作斗争。

这一天的人比昨天的人更多,同样多是老弱妇孺,拖家带口,还有孩子。

黑压压的人群就这么站在雨里,浑身湿透,眼睛眯着,被雨水砸得都睁不开。

有人踉跄着倒下去,伏在冰冷的泥水中间粗重喘息。热气才刚刚从嘴里呼出来便被雨水撞散,残存的气息撞在水洼上,连一丁点涟漪都没激起。

没人看他一眼,没人理他,他自己又挣扎着站了起来。

他们堵在天牢的门口,从最开始的寥寥的嘶嚷到后来的寂寂无声,只用了一丁点的时间罢了。

铁民又一次磕头,鲜血把雨幕下面的水泊染出了一小片轻微的粉红色。

天牢口偷偷摸摸进去一个人,被许多人护着,撑着伞,披着蓑衣,裹着厚厚的袍子,兜着脸,是宫里出来的一位小公公。

周彦岑又来了,这位为民请命的大才子不顾自己柔弱的身体,冒雨为他们主持公道。

有人劝他回去,他满腔热血,表示唐贼这样的人一日不除,他一日寝食难安,势必与众人共同进退,为大唐清除奸人,还大唐百姓一个公道。

他相信他个人的实力虽然低微,却也有积土成山的那一天。为了这天下的公道,为了他个人的道义良心,为了文人传承的风骨,他宁愿赌上自己的性命。

据说周大才子为了表示自己的决心,仅仅只披了两件蓑衣,连雨伞都不要。为他撑伞的书童被他呵斥下去帮一位老人家打伞。

宫里出来的小公公什么多余的话都没说,只是把外面的情形如实告诉了唐未济,顺带着还告诉了他圣皇不久之后会依诺把他放出去,希望少游侯早一些做好准备,圣皇不会去管这些事情,是生是死看他自己。

小公公说了这些之后匆匆走了,火烧屁股一样,在这些置生死与度外的人面前,他坐立不安,甚至连多看一眼都瘆得慌,只能落荒而逃。

天牢外的那群人身上似乎藏着某种力量,那种力量能压死人,至少小公公觉得唐未济若是摆脱不了罪名的话,出来的那天就是他死的那一天。

和他的实力没有关系,当他的名声和所有的内在都被毁掉的时候,唐未济这个人是否存在于这个世上已经不重要了,甚至活着都会是一种恶毒的惩罚和煎熬。

万夫所指,人心即碎。咒骂是有力量的,尤其是当他们还站在“正义”一方的时候。

羽林卫又来了,只是冲击的势头弱了许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场大雨,还是因为那些人身上流露出来的让人敬畏的气势,他们只是驱散这些人用的时间比之前多了一倍。

九月初九,重阳。

雨后晴,天光净,云淡风轻。

地上的积水不深,只有浅浅的一层,当银镜一般薄的水面上那朵云彩被第一只脚掌踏碎的时候,天牢的狱卒从门后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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