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禾开始慢慢理解到了什么是裴继安眼中的“客”字。
这“客”实在“客”得很彻底。
他虽然依旧体贴照应,样样都想着自己,看起来好似同从前没甚差别,可那细微处的做法,却是让人如鲠在喉,难受极了。
饭毕,裴继安收拾碗筷,也不说什么,径直回了厨房,剩得郑氏在一旁,欲言又止地看了沈念禾一眼,见她眼睛跟着裴继安往厨房走,手里拿着插着半片林檎果的竹签,半晌不记得去吃,便猜到这两人之间有了什么事。
郑氏本是过来人,深知此时自己不要多掺和最好,也不去问,手里本来还削着冻橙,却是忽然“哎呀”了一声,道:“一时忘了,我同人订了时鲜果子,得赶紧出去拿一趟。”
又忙把削了个头的橙子递给沈念禾,道:“你三哥爱吃橙子,我这一处赶着没空,你帮着收一收尾。”
语毕,将刀往桌上一放,拔腿就朝外走。
沈念禾倒也没有多想,拿了刀起来,心不在焉地给橙子削皮,因她手笨,偏那橙子皮又薄,等到回过神来,低头一看,手中橙子早被她削得同狗啃一般坑坑洼洼的,实在不好意思摆出去,只好放在一边,另又取了一个过来。
她在此处同个橙子较了半天劲,里头裴继安早已收拾好了,才出得厨房,见沈念禾手中持刀,动作间颇有些笨拙,便连声音都不敢大出,只站在门口,等她把那刀放下了,复才走了进来,道:“你不惯做这个,放着就是。”
沈念禾见得裴继安,本想让他吃果子,只是看那橙子汁水淋漓的,哪里有脸拿出来,只好把手缩得回去,没话找话道:“婶娘说订了时鲜果子,已是到了时辰,方才出去拿了。”
裴继安点了点头,也不说话,却是拖过一张交椅在边上坐了,取了桌上的小刀,另取了一个冻橙削皮。
他的手极巧,运刀如飞,仿佛只是眨眼的功夫,就把那橙皮削成不中断的长条,外黄内白,螺旋一般,一圈圈又凑成了一个空橙子。
沈念禾就坐在边上看着他把橙子皮削掉,将肉切成整整齐齐的八瓣,又用小竹签分别插了,取个碟子摆了个盘,重新推到她面前。
“吃罢。”裴继安语气淡淡的。
沈念禾更难受了。
此时此刻,便是龙胆凤肝她都吃不出什么味道来,哪里还有心思尝什么橙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坐直了身子,道:“三哥,今次是我做得不对,只当时实在没有想太多——我近日虽是觉得仿佛有人在暗中窥视,毕竟没有证据,也不曾捉到人,早间见得那一个,因是在公厅之中,左近都是自己人,想着他如若身有歹心,不可能逃得掉,况且三哥这一处又太忙,我不愿拿这等小事来……”
她话未说完,裴继安就轻声反问道:“你又安知这于我是件小事?”
沈念禾听得微愣。
她平常心脏是“扑通扑通”的跳,此时却是只有“扑”,“通”的一声仿佛被吞掉了似的。
等跳过了那一下,沈念禾一下子就清醒过来,只觉得手心微微发汗,心也跳得越发快了起来。
她心中生出一种预感,那感觉似乎是惶恐,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只好看着裴继安,本想要说些什么,忽然见得对面的人把椅子往前挪了挪,与自己几乎只错隔而坐。
裴继安往前坐了坐,距离沈念禾只两步远,虽不至于逾越,然则比起平时,又多了些亲近。
他问道:“你想同我做自己人,还是外人?”
什么是自己人,什么又是外人?
沈念禾想问又不敢问,只脑子里有一道声音告诉她,如果问了,之后一定会后悔,可另又有一道声音同她说,如果不问,会更后悔。
她手心发粘,耳朵发热,就呼吸都变得局促起来,嗓子里头发干。
裴继安问完这一句话,却是一动不动看着她,等她回答。
他眼神专注,神情十分认真,似乎今次不等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便不肯罢休一般。
沈念禾抓着交椅的把手,勉强笑问道:“三哥又把我当什么人呢?”
把这问题又推了回去。
裴继安做事从来没有退缩过,今次既然已经开了口,便绝不会只说一半,吊着事情在半道上。
他将手轻轻搭在沈念禾侧面的桌子上,仿佛半臂虚环着她一般,整个人往前倾,只把自己的上半身放得同她一般高,平视着道:“你才来时,就在隔壁厨间我问过一句话,还记不记得当时你是怎么回的?”
沈念禾一下子就记了起来。
只她还没来得及做反应,裴继安已是又道:“当时你初来乍到,许多事情并不甚清楚,眼下已是在宣县住了半载,诸事皆熟,再不复从前,我只想再问你一回——你觉得我为人如何?”
沈念禾喉咙干涩,欲要回话,那话却被卡住了。
裴继安面上并无半点笑意,当中只有郑重其事,把当日那后半句话再一次补齐,问道:“念禾,你看我为人如何,可堪托付终身?”
沈念禾脑子里头乱糟糟的,只觉得这一句问话乃是意料之中,却又出乎意料,张嘴要说话,又不知要说什么。
裴继安道:“我而今虽然只是个小吏,只有陋室三两间,虽有三分薄财,却半点比不上从前的沈官人,平日里忙于杂务不说,还要你来相助,可我为人踏实,人品端方,最要紧是一心一意,但凡有一点可能,便不会叫你吃半点苦……”
他的话同数月前相比,内容上并无什么出入,然则此时无论表情还是眼神,俱是变了一个人一般,原本的认真与诚恳并未改变,却又多了一种热切的情绪在其中。
沈念禾被他看得整个人都仿佛被架在火上烤一般,浑身发热,有一瞬间,脑子几乎不会转了,张口就要答应,然则那一个“好”字尚未说出口,忽听得前院敲门声,一人在外头大声叫了两句,先喊婶娘,又喊三哥——却是晚归的谢处耘。
沈念禾登时打了个激灵,一下子清醒过来,连忙坐直身体,提醒道:“三哥,谢二哥回来了!”
裴继安慢慢把手收了回来,又看了她一眼,复才站起身来,往外去开门。
沈念禾寻得这个机会,哪里还敢停留,连忙转身就回得房中,把门掩了。
她坐在桌前,只觉得双颊热乎乎的,仿佛发烧了一般,揽镜自照,果然满脸晕红,眼眸好似含着秋水,而心脏更是过了这许久,仍在狂跳,半晌不肯慢下来。
裴三哥可堪托付终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