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禾上前两步,伸手欲要接过那勺子。
裴继安心中仿佛汪了一池水,正款款波荡,那手也半点大力都使不出来,只把勺子松开,叫它老实到锅边靠着,又探出手去,隔着袖子将沈念禾的手腕握住,道:“小心给猪油溅到。”
连语调都是微微荡着的,一面说,一面将她轻轻拉到了一边。
其实灶台里火都要半熄了,再肥的猪都得凉,不结成白块已经不错了,哪里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溅出来。
沈念禾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总会想一会这个,想一会那个,每每觉得两人有这样那样的不合适,可一旦与这裴三哥独处时,往往过不了多久,就会忘了原来的担忧,变为眼睛只看着当下。
她方才听得裴继安说婶娘吃过她做的鸡蛋羹,谢二哥也能得斗笠披风,唯有他什么都没有,忍不住就倒转回去想,越想越觉得果然好像自己对这裴三哥太过平常,虽然并无怠慢,可与旁人相比,一点都显不出不同来。
此时此刻,她早不记得按着两人的关系,这“寻常”二字才正常,因那裴继安的声音同往日有些不同,更低、更柔,却又更克制,表情也柔和极了,看人的时候时眼神里还似有若无地含了一点缱绻的意味,又有三两分的委屈。
沈念禾的歉疚之心更甚,又有些心疼,便道:“我小心点就是,今后还想给三哥做吃的,总不能半点油都不放吧?”
裴继安的心思一时一个样,先前为碗鸡蛋羹,几块糖醋小排都要计较得不得了,此时又觉得只要沈念禾心中有的是自己,便是给旁人做一千碗一万道菜也不打紧,然则旁人不懂得体恤,他自己倒是又不舍得她辛苦起来,只道:“我来做就是,你先坐着,不要给黑烟熏了眼睛。”
一边说,一边又拉着沈念禾到小几子边上叫她坐,复又半蹲下身子,从低而高看着她,道:“给你拿鸡蛋炒笋吃好不好?喜不喜欢的?”
他嘴里好似只是问沈念禾喜不喜欢吃自己做的菜,可那眼神殷切又勾缠,倒似在问沈念禾喜不喜欢自己这个人一般。
两人一人坐着,一人蹲着,挨得虽然算不上十分近,却是俱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心都跳得更快了。
沈念禾犹豫了一下,竟是有些不敢回话。
裴继安本不愿给她想得太久,可又拿不准是不是叫她仔细想清楚了再回更好,只等了一会,就觉得心都要胀开了,忍不住把声音压得轻了又轻,催道:“喜不喜欢的?”
沈念禾张口欲回,话还未出口,却听得门外有人靠得近了。
那人还未进门,口中已经问道:“怎么左右寻了一圈,一个人都不见?”
——原是郑氏。
她站在门外,一条腿正要跨得进来,抬头见得里头二人一坐一蹲,虽是挨得不近,可神情也好,姿势也罢,乃至于其间的氛围,俱是同从前甚是不同,一时也唬了一跳,嘴巴张了张,就要往后退。
沈念禾忙站得起来,裴继安也跟着直起身子,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坦然问道:“婶娘怎么来了?处耘醒了不曾?”
又道:“他吃了药,应当要再睡上一个时辰才是。”
郑氏心中已是暗叫了一声不好,知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然则她一反应过来,就知道此时往后退更为不好,便也当做什么都没见着似的进得来,道:“他还睡着,看着像不怎么烧了……”
又说了几句拉拉杂杂的,复才道:“我去收拾收拾衣衫。”
从从容容退了出去。
沈念禾口中道:“我去给婶娘搭把手!”
一面说,一面就要跟上。
然则她脚还没抬起来,就听得后头有人幽幽地道:“原还说要给我做搭手,叫我少费些力气……”
郑氏躲之不及,忙不迭回过头来,对着沈念禾笑了笑,道:“念禾留下给你三哥帮忙,我那就三两件衣衫,略整一整就好了!”
语毕,就同屁股后头被火点着了似的,匆忙跑了。
见得人走得远了,裴继安才转头看了看沈念禾,还问道:“本来那样主动,还说要做菜给我吃,眼下见得婶娘就变了心,还想跟着跑,是婶娘好还是我好?”
又问道:“是不是坐着无趣?我还想着你在边上陪一陪,一个人做菜,实在怪没意思的?”
遇得这种问题,沈念禾便是傻子也知道连忙摇头,一口应道:“三哥做菜怎么会无趣?我哪里也不去,只在此处坐着。”
说着还把自己坐着的小几子往边上挪了挪,换了个正经些的姿势,表示她正恨不得扎根在此,陪着就不走了。
裴继安这才微微笑了笑,神色间还露出几分得意来,仿佛一只偷腥成功的猫一般,
他做菜熟门熟路,动作干脆利落,又因身形高大,腿长手长,腰背也十分笔挺,脸又长得好,侧面看是好看的,正面看也还是好看的,是以哪怕只炒个菜,也给人举重若轻的感觉,看起来十分赏心悦目。
沈念禾初时不过随口支应,眼下在边上看着,倒是当真觉得颇为有趣,便拿手支着下巴,认认真真坐着。
裴继安站在灶台边上,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有些时也命也的感觉。
本来眼见就能问得出来了,就算不能有什么结果,必定是能再进一步的,可被郑氏这般一打断,方才机会不复再来,实在可惜。
而早已拔腿飞奔出去的郑氏却是一边快步走,一边后悔不已。
——原就生了一双短腿,老天的意思就是喊她小步走的,偏今日跑得这样快干嘛,再慢上一点,看里头那两人的样子,说不得就成了!
唉!腿短也就罢了,怎么嘴也那样多!早晓得不要说话,一旦见势不对,就站定了,哪怕能在门口好好听听壁角也好啊!
***
且不说这这婶侄二人各怀打算,再说另一处,那幕僚蒋丰骑上快马回得宣州,一到地方,甚至都来不及去同郭保吉说一声,一时连忙回得家里,左看右寻,那房子里头空荡荡的,只剩下写家具杂物,甚至从前的衣衫被褥,细软吃食都不见了。
蒋丰全不知发生了什么,当真慌得满头满脸的汗,忙退得出去,找了左近人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