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夜里还有些冷,吃完晚饭,老庙祝搬了一床厚被子出来,给年轻女人用。
他年老体衰,带着微醺的醉意,早早回了庙后的厢房休息。
李寂然看看天色尚早,便去对面的奶茶店买回两杯奶茶,递了一杯给年轻女人。
“你以前常来这里吗?”李寂然询问年轻女人。
“不,在遇见你之前,我是一位无神论者。”
“真巧,我也是无神论者。”李寂然套近乎。
“你不就是神么?”年轻女人对李寂然无语。
“不,不,不!这只是一个称呼。”
“无神论与有神论的本质区别,在于是否承认有那么一位全知全能、完美得根本没有人性的家伙。”
“我是站在否认那一边的,所以我是无神论者。”李寂然随口胡扯。
“那神是什么东西?”年轻女人被李寂然带得茫然了。
“神灵,其实是灵魂的一种聚合形式,就像蜂群里有工蚁、兵蚁、蚁后等等区别,神本质上也是灵魂组成的生物,只不过他们是灵魂更纯粹,更强壮一些。”
“相应地,在天地这个大蚁群之中,神这个物种要承担的责任也更多一些。”
“尤其因为成神之后,灵魂每时每刻,被万千众生携带着各种念头的功德之力淬炼,虽然变得更强大了,却也将自己无数的前生往事记忆,混合磨砺得干干净净。”
“所以神,最终是再无前世,他们如果不慎陨落了,也再无来生。”
李寂然喟叹。
“你说的好可怕……”年轻女人紧了紧领口衣襟。
“我能不能不做神?”
“可怕?”李寂然看着年轻女人却是一笑。
“没有来生对普通人一点都不可怕啊,难道你记得你前世的经历?记不住和没有,又有什么区别?”
“所以成神对普通人没什么不好,对修行人才是畏途呢。”
“而且成神之后,有一个好处,我不相信你能够拒绝。”
“什么好处?”年轻女人追问李寂然。
“青春永驻啊。”李寂然像一个坏蛋,诱惑年轻女人道。
……
怀着永远年轻的梦想,年轻女人裹着棉被,蜷缩在几个蒲团拼成的简陋床铺上睡着了。
李寂然盘膝坐在年轻女人的身旁,静听她的呼吸声慢慢平稳绵长……
片刻之后,估摸差不多了。
李寂然闭上眼睛,神魂深入年轻女人的梦境。
……
他是一普通的书生,客居在这深山的野庙里读书。
其实他并不求功名,只是求安静。
他遇见狐狸,是在野庙后的一方高崖上,当时狐狸变化成一位少年,正抱膝坐在崖边的一棵老松下发呆。
他便也坐到老松下,陪着这少年一起发呆。
当然,他初始并不知道自己陪伴的是一只狐狸。
后来他一回头,发现少年不见了,原地却多了一只毛发蓬松的尖嘴小兽,方才知晓自己恐怕是遇狐了。
不过他没有慌张和害怕,依旧如常地坐着,直坐到狐狸先耐不住寂寞离去,他才懒洋洋地起身回野庙。
此后他再去高崖,便常遇到狐狸。
多半的时候,狐狸都是维持本相,偶尔才化身为沉默的少年模样。
但不管是本相还是少年的模样,狐狸一般都会静默地坐在高崖旁边,长久地眺望远方。
他从不干扰狐狸的远眺,也不装模作样地假装无视。他微妙地保持着一种建立在礼貌之上的好奇,慢慢接近并观察着狐狸。
大约一个月后的某一天,他还是同往常一样默默地关注着狐狸,狐狸却突然开口了,问了他一句话。
狐狸问他:“山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这本质上是一个蛮难回答的问题,他闻言先是一愣,然后想了良久,才缓缓地告诉狐狸:“山外面有一座巨大的城池,城池的名字叫做红尘……”
“城池里有无数的人,这些人各司其职,有的耕田种地,有的纺织桑麻,除此之外,亦有贩夫走卒、官宦权贵、书生佳人、游侠浪子充斥其间。”
“他们彼此纠缠不休。他们的聚散离合、恩怨悲欢令这座城池一直充满着活力……”
“聚散离合,恩怨悲欢能令一座城池充满着活力?”狐狸有些懂他的话。
“是的,就像那座山中小庙,活在早晚的晨钟暮鼓声里,晨钟暮鼓,就是小庙的活力。”他指着远处高崖下,隐约半露出斜檐一角,其余部分都深藏在一片翠绿山林中的野庙,微笑着向狐狸解释。
人与人之间,说了第一句话就容易说第二句话,人与狐狸也不例外。接下来的日子里,狐狸与他的对话渐渐变多。
他知道了这只狐狸原来只是一只小狐,才刚刚学会了幻化成人,因为道行尚浅,维持不了多久。所以第一天他遇到狐狸时,狐狸一会儿就变回了原形。
这只狐狸十分渴望出山走进山外的红尘浊世,并且它渴望的理由与别的狐狸们都不一样。
这种渴望不是源自于对人群的温暖和好奇,而是源自一种归家的莫名情绪。
因为狐狸总觉得自己身体内住着的,是一个人类的灵魂,它的前世一定是人,投错了胎才成为这山林里的一只狐狸。
不过狐狸尚未成熟的变化之术,抑制了它出山的欲望,除非狐狸想很快地就变成贵妇人们身上的一袭皮衣,或者一件毛茸茸的围脖。
他对狐狸的怪异想法嗤之以鼻,由于对山林的热爱,他有时还觉得自己前世或许是一只狐狸呢,但这又能如何呢?既然生而为人,就老老实实地做人吧。
反之,既然生而为狐狸,就老老实实地做一只狐狸,最多努力做一只非常像人的狐狸精。
当然这点想法上的不同,并不妨碍他和狐狸成为一对不错的朋友。
甚至当他离开山林,回归尘世的时候,还郑重地向一路依依送别的狐狸承诺,有空就会回来看望它,同时告诉它更多的、关于山外面的事情,以慰藉狐狸对人世间的渴望。
此后他也确实做到自己的承诺,每年都会进入深山,看一看狐狸,陪它在高崖上坐坐。
直到后来狐狸的幻化之术终于练成,狐狸如愿以偿地混迹入人群中后,他们方才慢慢断了联系。
他最后一次看见狐狸,是在自己八十岁大寿的那天。
当时他正坐在堂上和贺寿的众人应酬,突然管家递上来一幅画,说是一位少年送的寿礼。
他展开画卷,只见上面画的是一座高崖,高崖顶端苍劲地斜伸出一棵老松,老松下有一人一狐并肩而坐……
他立刻欣喜地站起身,拄杖追了出去。
但他终究还是迟了一步,只隐约看到一个少年的背影,没入到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
这是年轻女人的第一个梦。
李寂然隐约看明白了一点狐狸与她的关系。
这时第二个梦,很快在年轻女人的脑海里徐徐展开……
而这一辈子,年轻女人依然是一个读书人,依然不怎么爱读书,却爱四处游荡。
某年冬季的一个雪夜,他被风雪困在一处破败的路边小庙之中,饥寒交迫、瑟瑟颤抖时,他忽然看见从外面漫天飞雪里,慢悠悠地走进来一只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