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冬日是干燥寡淡的寒,好在午后太阳暖烘烘的,原本的干冷反而舒适起来。
钟粹宫里抬出两顶暖轿。
打头的八人暖轿金顶红厢,四角还垂着金黄色的如意结绦子。金黄乃是贵妃才能用的明丽之色,在阳光下光彩烁烁。
后头的两人小轿则是青色素轿,悄无声息地跟在后头。
木槿在贵妃的轿子旁边随行,一如既往的神色平静。
方才刚出钟粹宫的大门,她就察觉到四面八方的目光暗戳戳集中过来。随着她回望,钟粹宫外面“路过的”“扫地的”“搬花的”各种小太监小宫女又纷纷低下头去。
木槿知道,这都是各宫等着看自家娘娘出丑的眼线。
她全做看不见,只转头吩咐杜鹃和腊梅:“从现在起到娘娘回来,咱们宫里一个也不许放出门去!”
见两人郑重应了,她又嘱咐了门口的两个太监一遍:“凡有一个走出去,都在你们四个身上。”
等两乘轿子离去,腊梅变戏法一样,当场搬出了杌子坐在了大门口。她今年十九岁,生就女子少有的高大状实,板着脸往这里一坐,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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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乾清宫才是皇帝的寝殿,然自打康熙爷驾崩,先帝雍正爷起便将养心殿做了寝宫,当今登基后,也未搬回乾清宫,仍旧留居此处。
绕过黄色琉璃照壁,便是养心殿第一进的院落。
高静姝自然是去过故宫的,然而此时走在这里,却分明隔着三百年的历史尘埃——毕竟三百年后,她还是能走正门养心门进去参观的,现在却不配了,天下只有皇上配走这道正门。
经过一对口中衔着未化完冰柱的铜鹤后,她站在阶下,等着皇帝召见。
这样一步步踏在地上,她终于真实的意识到自己不可逆转的命运。
高静姝轻轻吐了一口气出来,微弱的白烟在唇边稍纵即逝。
旁边扶着她的木槿触到她冰冷的指尖,心里一酸:娘娘今日穿的素淡不说,连指甲套都不带,襟口上挂着的压襟手串也只是普通的细珠,身段低到就差脱簪戴罪了。
太监总管李玉出来传旨,脸上仍旧是谦卑的恰到好处的笑容,对着贵妃弯腰请安:“娘娘请进。”
瞧他的态度,根本看不出贵妃见罪于皇上多日,连绿头牌都被撤了的窘迫。相反,他见贵妃身形轻弱垂柳,略有些摇晃,还小心地走上前一并扶着贵妃。
虽说态度极恭敬,但李玉的一双眼睛却不动声色地向外打量,眼尖地瞧见了侧门外头露着半边角的素色小轿,心道:果然,贵妃虽是带了人来,但这会子却不让铃兰下轿跟着她进去,想必是不愿这背叛自己的宫人,见到自己请罪的模样。
可她这般顾惜颜面,只怕皇上会觉得贵妃认罪的心不诚,恐怕不会消气。
这可不是明智之举啊。
这样的念头在李玉脑子里一转,却一点未曾露出来:他知道贵妃的脾气,不是个能听下人劝说,更不是个会审时度势的。直言劝告她不一定听,拐着弯说她又听不懂,那自己何苦在养心殿门前多嘴自找麻烦。
于是全当没看见,只是堆着笑,与木槿两个小心翼翼扶着贵妃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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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静姝垂头看着地面,眼角瞥到案前一抹明黄色身影后就按着记忆里的礼数跪了请安。
她并不敢像高贵妃从前一样,随便行个半蹲礼就起身,傍在皇上身边说笑。此时皇上不吭声,她就仍旧安静跪在地上,数着地毯上的花纹。
养心殿的地砖原本是黑砖通铺,亮如明镜,油润如墨玉。只是此时乃深寒冬日,就铺了赤红明金二色富贵吉祥的驼绒毡毯,踩上去厚密如踩在云上。
“起吧。”皇上的声音听不出一点喜怒,嗓音倒是低沉动听。
高静姝原本就有些穿不惯花盆底,此时又是从软绵的地毯上起身,身子就略微晃了晃,木槿连忙牢牢扶住她。
皇上见此还走过来虚扶了她一把,语气带了些温和怜悯:“还病着怎么也不肯好好将养,偏要出门?”
语气温和,恍惚这十余日的冷落不存在一般。
可听话听音,高静姝硬是从这种关切的话语里听出了三分彻骨的寒意。
她从前,不,应该说是前世,是在医院里混过几年的。看人情冷暖,莫过于病榻之前。她见过不少表面哭天抹泪说不管多贵的药都要治病的家属,转眼就办了出院任凭病人等死,也见过无数亲友为着治疗费反目成仇,口舌相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