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安局门口很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江北市各大媒体的记者扛着长枪短炮围在门口。电视台的当家花旦江雪晴以市局大门为背景,拿着话筒对着摄像机说道:“现在我们是在市公安局大门口进行报道。据我们所知,在大连路银行劫案中挺身而出、勇斗歹徒的一位神秘英雄现在正在这里配合公安机关进行调查。”
话方未落,宋剑锋和刘子光的身影就出现在了公安大楼的台阶上。刘子光的出现,立刻就引起了大门外记者们的一片骚动。要不是有保安们拦着,记者们早就冲进公安局大院里面去了。
刘子光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他诧异地朝记者们看了一眼,就跟着宋局长上了车。
公安局大门缓缓打开,没等记者们冲上去,十余名保安就组成人墙挡住了他们。趁着记者和保安们推推搡搡的空当,身材娇小的江雪晴瞅了个空子钻了过去,正好拦在宋剑锋的帕萨特前。
“宋局长,我想采访一下英雄。”江雪晴拦在车头前喊道。
帕萨特后窗玻璃降了下来,宋剑锋冲她招招手:“小江,你过来。”
江雪晴眼睛一亮,举着话筒跑过去,哪知道帕萨特“嗖”的一声就飙远了,气得江雪晴一跺脚:“哼,这个老宋,太狡猾了。”
随即她又狡黠地一笑:“不让我采访,我另有高招。”
帕萨特后座,宋剑锋和刘子光并肩坐着。
“这些记者们,消息来得比谁都快,权力比谁都大。案子还没有搞清楚,他们已经给定性了。”宋剑锋像是在给刘子光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听到宋剑锋的话,刘子光将两只手伸到宋剑锋面前。
“你……这是干什么?”宋剑锋问。
“既然案子还没有搞清楚,那就是说我还没有摆脱嫌疑了?那就请把我再铐起来吧。”
宋局笑了笑,说:“有些同志不注意工作方法,你不要往心里去,都是为了案情早日水落石出嘛。”
宋剑锋语又重心长地说:“小刘啊,除了个别细节,案情基本上都清楚了。你要相信正义,正义是迟早会来的,虽然有些时候来得晚一些。”
刘子光点点头,没说话。
宋局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说:“哦,忘了介绍了,我叫宋剑锋。”
“你好,宋局长。”
“哦?你知道我?”
“刚才记者喊您的时候我听见了。”
“你很聪明,但你还不够聪明,因为你不懂得保护自己。从上次解救被拐儿童我就注意到你了。其实自己蛮干并不是一个好主意,如果配合警方,可能效果会好得多。”
刘子光说:“我一定注意配合,不过我现在想打个电话回家里。”
宋局哈哈一笑,他习惯性地一挥手说道:“不用了,我已经派人去通知你家人了,并且将他们接到医院来看你,能培养出这么优秀儿子的父母,我也想见一见呀。”
刘子光也跟着笑了,车里气氛顿时融洽起来。
此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医院门口的车辆人流都稀疏起来,天空中飘起了细密的小雨,一盏昏黄的路灯下,有个苗条纤细的身影正撑着一把紫色的小花伞翘首以盼。
凭着方护士在医院里的人脉,刘子光的手术进行完之后她就知道了具体情况,得知只是贯通伤、并未伤到内脏之后,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但眼泪还是啪嗒啪嗒地掉。刚才听警察说刘子光暂时回市局作笔录去了,很快就会回来,方霏便一直站在门口等着。
距离门口还有一百米,刘子光就看见了那把小花伞,车到门口的时候,他喊了一声“停”,司机踩了刹车减速,但并未停下,宋局是多少年的老公安了,早就看见门口梨花带雨的小护士,干咳一声道:“小王,先停一下。”
方霏很纳闷地看到这辆黑色的帕萨特停在自己面前,车窗玻璃匀速降下,露出那张熟悉的面孔,一如往常般英气逼人。
“小护士,等人呢?”刘子光笑着说道,推门下车,根本不像曾经中过枪的样子,强壮的身躯上披着一件米黄色的风衣,更显英俊挺拔。
目瞪口呆的方霏只用了一秒钟就反应过来。
小花伞一丢,整个人都扑了上去,强忍已久的泪水夺眶而出,倾盆而下,比那淅淅沥沥的小雨密集多了,刘子光的胸口迅速被眼泪打湿,他抚摸着方霏的秀发安慰道:“没事了,傻丫头还哭什么。”
“怎么没事,那是枪伤啊,我都看见弹孔了……呜呜呜,以后再不许和人家拼命了。”小护士才不管车里还有两双眼睛看着呢,钻在刘子光怀里尽情地哭泣着,眼泪鼻涕一把抓。
帕萨特里,宋局无奈地苦笑了一下:“我的风衣……”
“高土坡”棚户区,刘子光家所在的大杂院门口,出去倒垃圾的老太太被一位衣着靓丽、气质高雅的美女客气地拦住。
“老奶奶,请问这是亲爱巷一〇八号么?”
老太太惊讶地看着这位明显不属于“高土坡”的女子,迟疑了一下才道:“对。”
“太好了,终于找到了,你们这个巷子真难找啊,曲里拐弯的和迷宫差不多,老奶奶,我再问您一个问题哈,这里有没有一个叫刘子光的住户?”美女夸张地发表了感慨,还用小拳头在空中挥舞了一下以示胜利之后,又问了下一个问题。
这回老太太的思维清晰了一些,答道:“有啊,那不是老刘家的孩子么,就住在往里走第八个门,红色的大门,旁边有一堆炭球的就是。”
“谢谢您啊,老奶奶。”美女客气地说了一声,回头招呼摄像师:“走,跟上。”
摄像师跟着江雪晴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大杂院里走去,留下倒垃圾的老太太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半天后才忽然猛醒,惊呼道:“老头子,你猜我看见谁了?是电视台的主持人啊!”
老刘家的锅屋内,刘妈妈正在炒菜,儿子出差了,老两口在家随便吃点就行,青菜豆腐,一碟盐豆子,老头正在屋里一边看电视一边喝酒。
房间狭小,刘爸爸坐在床沿上,手里端着小酒杯,不时抿一口这一块钱一斤的散装白酒,心情非常不错。自打儿子当上保安部长,老爸的精气神就比以前强多了,尽管一条胳膊上还打着夹板,但走路腰板直挺挺的,灰暗的脸色也光鲜了许多。
二十一寸长虹彩电里演着今天的《江北新闻》,播音员用平淡的语调播报着新闻:我们继续关注昨日大连路发生的银行劫案,在这起案件中,英勇的女警官果断开枪击毙歹徒,将国家和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损失降到了最低……
十年历史的电视机,画面已经有些模糊,色调也不准,刘爸爸咂了一口小酒,品头论足:“什么世道啊,银行都敢抢……”
忽然房门被彬彬有礼地敲响,这可是很奇怪的事情,大杂院里的邻居从不会敲门,都是推门直接进来的。
“谁啊?进来。”刘妈妈拿着锅铲子说道。
房门被轻轻推开,一颗小脑袋拱了进来,手里还拿着话筒,话筒上印着四个字母:JBTV。
“请问刘子光是住在这里么?”甜美而又文静的女声响起,有些耳熟,但是想不起来哪里听过。
见是陌生人,刘妈妈顿时拘谨起来,放下锅铲子,关了炉门,手在围裙上擦着,回答道:“是啊,你是小光的朋友?”
身材娇小玲珑的江雪晴钻了进来,拿着话筒说:“阿姨你好,我是江北电视台《百姓生活》栏目的主持人江雪晴,想采访一下你们。”
“哎呀,是电视台的主持人。”老妈顿时慌了神,不知所措起来。
江雪晴站在狭小的室内,扫视着这间英雄居住的房屋,屋里堆满了坛坛罐罐,活动空间很小,床头露出草苫子,两个枕头皮是红色印花的,还有个黯淡的双喜,想必还是老两口结婚时候留下的东西。
一个眉眼和刘子光有些相像的老大爷有些局促地坐在床头,面前的小桌子上摆着盐豆子和白酒瓶子,桌旁的水泥地上,放着一个洗脸盆,盆里滴答作响,傍晚下了点小雨,这屋里立马就漏了。
江雪晴采访过无数个家庭,其中不乏困难户,这种场景已经见惯不惊了,她沉着地问道:“大爷,请问您是刘子光的父亲么?”
老大爷点点头:“我是他爸爸。”
“是这样的,昨天下午的大连路银行劫案,刘子光见义勇为受了枪伤,我是特地来带二老去医院看他的。”
“啪”的一声,刘妈妈手里的盘子摔了个粉碎,人无力地瘫在门框边。
江雪晴进来的时候,已经惊动了大杂院里面的邻居,四五个人端着饭碗围在门口附近看热闹,看到刘妈妈瘫在地上,两个大婶赶紧扔下饭碗上去搀扶。
“大姐,你没事吧。”
“他婶子,你醒醒啊。”
几个妇女又是掐人中,又是灌热水,将刘妈妈救醒过来,她醒转过来头一句话就是:“快去医院!”
江雪晴一边招呼摄像师跟上拍摄,一边解释道:“阿姨你别担心,刘子光没有生命危险,你们收拾一下东西跟我走,车就在巷口外面。”
刘妈妈强打精神,打开五斗橱翻出一个布包,拿出薄薄一沓钞票,大概七八百块钱的样子,探寻的目光看向丈夫,嗫嚅道:“家里就这点儿钱了……那些整钱都被存了死期。”
老爸气得直跺脚:“就知道吃利息!儿子受的是枪伤!这点儿钱管什么用?”
泪光在老妈眼中滚动,邻居们见不是事,纷纷劝解:“老刘,别生气,我家里还有点儿钱。”
“看病要紧,我们家那口子刚开了工资,我马上给你拿过来。”
大家伙纷纷回家取钱,不一会儿就凑了五千多块,其中一位中年大叔拿得最多,一把手掏了两千块,老爸感激地说:“老贝,谢谢你了,你家钱也紧,等明天把存单取出来就还你,”
中年大叔一摆手:“别客气,这个钱也是专门留着给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看伤用的,不等着用,老刘你先去,回头我让小帅再取点钱送过去。”
两双饱经沧桑的手握到了一起,用力地摇了摇,啥也没有多说。
大杂院的邻居们你一百我二百地凑着钱的时候,摄像机就在一边拍摄着,江雪晴握着话筒对着镜头很动情地说:“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天气有些寒冷,但是在这个破败的棚户区大杂院内,却透着别样的温暖和浓浓的人情味儿……”
凑够了钱,邻居又拿来雨衣和伞,送他们出巷子,前面有人帮忙打着手电,后面有人帮忙背着妈妈给刘子光预备的生活用品,一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漆黑的巷子里,忽然前面两道雪亮的手电光出现,走近一看,原来是派出所老王和一个年轻警察。
“老刘啊,我是来接你们去医院的。”老王上前握住老爸的手,用力地摇晃了两下,加重语气说:“你养了个好儿子啊!”
情况紧急,也不便多说什么,刘子光的父母怀着忐忑的心情上了电视台的车,前面一辆110警车闪着警灯开路,两辆车直接向医院开去。
市立医院病房内,宋副局长在亲自给刘子光作笔录,外面细雨沙沙响,屋里安静祥和。
“这么说,那把枪是插在李有权的腰带上的了?被你抢去打死了两名劫匪。”宋局的钢笔在纸上刷刷地写着。
“对,他后腰上插着手枪,但一直没有拿出来,不过我已经看清楚手枪的轮廓了,当时情况比较紧急,如果我不出手,你们那个女警就会被劫匪打死。”刘子光解释道。
“嗯。”宋局点点头,“在警察进入银行以前,你听到劫匪和李有权之间的对话么?”
“我听到李有权指挥劫匪要挟警方撤离狙击手和突击队,提出让胡警官当人质和提供装甲车等种种要求。后来胡警官进来之后,他又提醒劫匪警察身上有摄像头。”
宋局笔走龙蛇,将刘子光的话记了下来,他特别注意到刘子光使用了“指挥”这个字眼,在其他证人的口供中,使用的是“指点”这个词,一字之差,万里遥远。
“很好,谢谢你的证词。”宋局合上笔帽,沉吟了一下又说道:“我还想问个题外话,你是怎么在极短的时间内抢枪、上膛、射击的?而且你的射击技术很高超,但在你的档案里,根本没有受过军事训练的记录,我很想知道原因。”
刘子光咧嘴一笑:“你们的同事不是找出答案了吗,说我是梁赞伞兵学校的毕业生啥的。”
宋局先是一愣,随即淡淡一笑:“他们一定是小说看多了,哪有那么多雇佣兵?”
刘子光收起笑容,没有任何表情,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宋局也是淡淡一笑:“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如果你不想回答,或者出于一些原因不愿意回答,就当我没问过。”
刘子光点点头:“你说。”
“你当过兵!”宋局忽然眼睛中精光四射,炯炯有神地瞪着刘子光,两道目光如同利剑一般,似乎要看透他的内心。
刘子光一时语塞。自己身手这么好,被人误认为是部队出身也情有可原,看着宋局那种期待的眼神,他真不好意思说出“没有”两个字。
良久,宋局从记录本上撕下一张纸递给刘子光,说:“这是我的电话。”然后合上了记录本,无声地点点头,走到了病房门口拉开门,在要出去的那一瞬间,忽然转头一字一顿地说道:“你的名字无人知晓,你的功绩与世长存!”
刘子光听见宋局长这句没来由的话,一时摸不着头脑,正要发问,宋局长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刘子光肚子里没有多少墨水,他并不知道,这句原本铭刻在莫斯科红场无名烈士墓前的铭文,同时也是隐蔽战线上的同志们互相之间的问候语。
电视台的采访车在警车的引导下,迎着濛濛雨雾来到市立医院。看到电视台主持人江雪晴搀扶着一对老夫妻从车上下来,正在门口抽烟沉思的宋副局长苦笑了一下:“这个江雪晴,鬼主意真多。”
掐灭烟头迎上去,宋剑锋直接握住了刘爸爸的手:“您二位就是刘子光的父母吧,你们养了一个好儿子啊,他见义勇为,舍己为人,是真正的英雄。”
片警老王在一旁介绍道:“这是咱们市局的宋局长。”
“宋局长,我……”老爸的声音有些哽咽,刘子光这孩子从小就平庸,学习中流,体育不好,混了个破大专出来后就待业,然后又失踪了整整八年,回来以后倒是变厉害了,不过整天让家里提心吊胆,怕他和外面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到一起……现在儿子竟然被公安局的领导这样评价,这怎能不让当父亲的惊喜呢?
“好了,什么都别说了,您儿子的一切费用都由政府承担,我还有事先回局里,你们老两口赶紧去看儿子吧。”宋局长又和老妈握了一下手,跟老王打了个招呼,让他照顾好老两口,便要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