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以后, 乌鲁克四处张灯结彩,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
人们点亮了能点亮的一切灯火,准备好了通宵达旦的欢庆。
若是站在神庙上向远处眺望, 就能见到:这座城市的灯火, 以神庙为中心, 向四面八方延伸, 北面一直延伸到深邃的幼发拉底河畔。
有很多人正从幼发拉底河前来, 赶往乌鲁克城——他们大多是埃利都的子民, 也有好些是乌鲁克辖内, 住在幼发拉底河畔的渔民, 现在正被乌鲁克人当做“尊贵的客人和朋友”盛情相邀请,请他们到乌鲁克城里来一起欢庆。
埃利都的恩基这会儿正坐在伊南娜的神庙跟前,相当不满意地揪着自己的白胡子, 使劲儿大声问:
“啤酒呢, 啤酒呢?”
“好客的乌鲁克人啊,拿出你们的啤酒来吧!”
乌鲁克人:……?什么叫啤酒?
今天这样的日子, 他们只能承诺蜂蜜水管够。
“老小孩”一听说没有, 顿时双脚直蹬, 扯着胡子哭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恩基自己想明白了回转过来:“原来第一罐啤酒是在我那里酿出来的呀!”
他高举了盛着蜂蜜水的陶杯, 笑呵呵地说:“那小姑娘待我不薄,恩基承她的情。以后埃利都一定要和乌鲁克多多往来,多多往来。”
乌鲁克人们相互看看,大致能猜到, 恩基口中的“小姑娘”正是乌鲁克的圣女伊南。
但是他们怎么也猜不到, 恩基要努力和乌鲁克“多多往来”, 不为别的, 只是为了馋那一口,用乌鲁克的大麦酿成的啤酒。
欢庆的时候,怎么能少得了啤酒?
恩基望着手中的陶杯,已经笑呵呵地遐想起了未来。
*
“02:17:20”
此时此刻,恩基口中的那个“小姑娘”,正和乌鲁克的“新王”在一起。她伸出双手揽住了杜木兹的腰,将面颊轻轻地贴在杜木兹的脊背上——
枣红马正驼着他们两人,向幼发拉底河岸边飞驰而去。
伊南大致计算过,从乌鲁克城中,快马飞驰直抵幼发拉底河畔,大概有2小时左右的路程。她和杜木兹抵达河边,大概只剩40来分钟——河边有埃利都人所使用的木筏,因此她应该有办法从幼发拉底河河面上离开这个时代。
“河遁”,这是伊南想出的别出心裁的离开方式。
这样至少,不会像上次那样,惊吓到正在欢庆的乌鲁克人,不会因为这种出乎常人能力之外的“飞升”,再次影响普通人对于这个世界的认知。
只是这样未免太对不起她身边的这个年轻人。
杜木兹……大概正希望眼前这2小时的路程,永远也走不完。
但是伊南向杜木兹提出了要求之后,杜木兹自始至终保持了冷静。
他甚至派人去找到了当初那几个一起从提比拉村来的同伴,从他们的行李之中,翻出了一样东西带给伊南。
“浑身是沙”——试问伊南,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现在伊南已经重新换上了这一身卡其色的越野服,越野服质料特别,与亚麻袍子的手感有很大的区别。她再去拥抱杜木兹的时候,似乎就多出了一道天然的隔阂,无声地提醒着伊南——
你生来不属于这里;
你注定要离开。
不知道她离开的时候,杜木兹会作何想。但至少这个乌鲁克年轻的王表面上并没有露出什么,而是极有效率地为她安排了所有的事,亲自骑马把她带到这里,而且说是会有一份惊喜等待着她。
“听——”
待到了幼发拉底河畔,杜木兹将伊南放下了马,一指远处。
“汪——”
一只牧羊犬欢快地跑上前,直扑进伊南怀里,将她撞得向后连退两步,才将“来狗”好生抱住。
“呜——”
这小汪,一见伊南,竟然还知道将两只前爪搭在伊南膝上,口中“呜呜”作响,倾诉满腹的委屈。
伊南只得将它的下巴和耳朵好一阵揉揉,小声地哄:“以后再不丢下你,再不丢下……”
一旦说到这里,伊南突然哭笑不得——生平头回意识到自己真的是一个不适合做承诺的人。
“南小姐,”远处,古达、哈姆提和阿克三个人联袂而来。原来他们已经赶路赶到了乌鲁克附近,从杜木兹派出来寻找他们的人那里得到了消息,当即改了方向,往幼发拉底河畔赶来,算是能让“旅行团”再次会合。
但是年轻人们见到杜木兹,都面带礼遇,向杜木兹行礼打招呼:“我们的王……”
杜木兹淡淡地点了点头,似乎已经拥有这样的意识:他一旦手握王权,就自然而然需要与以前的伙伴有所疏远。责任他都得自己扛,孤独的滋味,也由他一个人独享。
“能见到你们真好!”伊南强打起精神,“我的伙伴们,你们每个人都很优秀,待人都十分真诚……能和你们一起旅行,我真的很开心。”
古达等人都红了脸。
尤其古达,想起他和伊南头一两回打照面的情形,这个即将“再就业”的中等祭司十分羞愧,低下头,决心洗去以前做祭司时得来的那些习气,而是要像伊南说的,待人要“真诚”。
这时另外一个“熟人”也现身了,他满脸的疑惑,摸着后脑跑来对伊南说:“恩基派人捎了口信,说是要我来撑筏子送您一程。”
这是那位,一向在恩基的神庙岛屿附近,为往来访客撑羊皮筏子的大叔。
伊南点点头。
古达几个人全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南小姐,您这是要去哪里……”
“要去……”
伊南欲言又止,不知该如何解说。
这时杜木兹向前迈了一大步,礼貌地说:“各位,打过招呼之后,请回乌鲁克欢庆吧,那里的人们需要你们加入。”
“南小姐么,以后该见的时候总是能见到的。”
杜木兹说得很肯定,古达他们立刻信以为真,当下招呼上小黑,冲着那灯火通明的地方赶路。
哈姆提还没忘了回头:“南小姐,您忙完了也记得回城和我们一起庆祝啊!”
三人一汪离开,河边立即清净了。大叔去河边整理木筏,原地只剩下伊南和杜木兹两个人。
伊南直到这时才敢点开腕表的光屏看上一眼:
“00:32:20”
这是她在这个时代的最后半个小时。她没有多少时间了,她必须赶到筏上去,让水流把她送往幼发拉底河的河心——在那里她也许会像上次那样腾空,然后消失,但在那里应当没有人能看得见。
除了,眼前,这个人。
伊南突然有点不知该怎么面对,她压根儿没有经验,究竟该如何完成一个,真诚而不失礼貌的告别?
谁知这时对面的男人踏着大步上前,一张双臂就把伊南整个儿抱住了。
伊南的心就像是突然被人用指甲盖儿弹了一下,“嘣”的一声。
她四周都是年轻的牧人身上那种清新的,带一点点柑橘橙似的味道。而她就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样,被那一对有力的胳膊环绕着,完全没法儿动弹。
下一刻,她能看到杜木兹那对漂亮的眸子在自己眼前,眼神有些忙乱,不知想表达什么。
他的喉结微微动着,他的嘴唇一张一翕,他似乎有话要说声音却被阻断在了喉咙里,就是冲不出来。
他的唇凑近了,像是想要贴上来——伊南鼓起勇气,做好了临别时深吻的心理建设,谁知那一枚吻,原该炽热的迷乱的吻,最终却还是轻轻地落在了她的额头上。
伊南微闭上眼,她松了一口气。
但不知道为何,伊南心里竟然有了一丢丢失落。
毕竟她以后……再也不会遇见眼前的这个人了啊。
只听年轻人哑着嗓子,轻轻地问:“如果我,我是说,如果……”
问话到这里就截止了,伊南再也没能听见他亲口说出“如果”什么。
这个年轻的牧羊人,即便被所有的乌鲁克人推举,被来自埃利都的恩基赐予了属于神的预言,他在伊南面前,依旧是卑微的,不那么自信的。
毕竟幼年时候就遭遇了家中巨变,人生之路走来绝非一帆风顺,在年轻时陡然遇到了惊才绝艳的少女,将她奉为无可替代的女神——
但杜木兹却真的,还没能鼓起勇气,直陈心曲,倾诉此刻他心头明显已经被压抑到不能再压抑的热情。
好在伊南善解人意,也将杜木兹回抱了一下,笑着说:“你还别说,我还真的有重要的事要拜托你。”
杜木兹精神一振,凝神细听,却听见伊南说:“我是个喜欢看到别人高兴、快乐的人。所以我离开之后,希望你们会有更多的音乐、舞蹈、欢笑、饮宴……”
“还有你,”伊南突然伸出双手,调皮地揪了揪牧人那张俊俏的脸,“我还希望你能多笑一笑,希望你能忘掉所有悲伤……”
这是多么无礼的动作啊,这又是多么过分的要求——年轻的牧人哪儿经历过这个,顿时露出一副哭笑不得的凄凉表情。
但很显然他可以,他做得到,他的伤心并不会写在脸上。
于是,杜木兹一扬眉,目送伊南转身离开,再度检查了她的光屏以后,来到幼发拉底河岸边,向撑着木筏的大叔一通解说,最后她和这位大叔一道,上了一只木筏,却又带着一只羊皮筏子。
杜木兹知道她一定会独自离开,会让那撑筏子的大叔撑着羊皮筏回来。但这时真就这样眼睁睁地送她离开,这心里如何过得去。
于是在木筏离开岸边之后,杜木兹立即拔脚,就在幼发拉底河边,伴着伊南的筏子,一起往下游走去。
*
上筏子之后,伊南努力平静心绪。
她让撑筏子的大叔将她送往幼发拉底河的河心,在那里,她所在的筏子可以随着水流自行漂流。
在那之前,她就郑重向大叔告别——大约是恩基有言在先,可怜的大叔啥也不敢问,只能挥手向伊南道别,然后自己驾着轻便的羊皮筏子驶离。
一切终于安静下来,伊南身畔只有幼发拉底河的涛声,乌鲁克的欢声笑语至此全部成为远处的喧嚣背景。
“00:04:22”
她再一次点开腕表上的光屏,确认时间。
就在这一刻,她忽然听见岸上有人大声喊她的名字:“伊南——”
伊南怔了片刻:在这时代,她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过有人这样称呼她了。
她马上从木筏上站了起来,向岸边眺望。
喊出这一声的是杜木兹——虽然河边光线幽暗,伊南只能辨出一个影子,一个轮廓,可是这身影如此眼熟,她只看一眼就知道是杜木兹。
他正沿着幼发拉底河岸边的道路,紧紧跟随着伊南筏子的移动,在河边快速地走动,以至于狂奔起来。
“伊南——”
他不顾一切地喊出这个名字。
伊南张开口,却一时不知怎么回应:“伊南”这个名字,在公元前5500年的这个时代是不存在的,她从来不曾向别人透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