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伊以为自己的手会落空,当手掌结实地挨上霍普特细腻的肌肤,一声脆响过后,他也惊了,登时从眼底崩出无边悲愤,“傻子!为什么不躲!”
一瞬间,霍普特已然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冷静得如同没有知觉,“您打的,我就受着呗。”
那极重的一巴掌下去,阿伊的手也是又红又烫,阿伊颤抖着收回手掌,托在额上,垂着头,眉梢紧蹙,皱纹更深地塌陷入苍老的面孔,整个人笼罩进悲痛的阴霾中,似是在忏悔,“我不是真的想打你,想了盼了十八年的儿子,我怎么可以打你,打在你身上,痛的是我......”
霍普特已经决定把真实的自己,把那个渴望父亲疼爱、在深夜无助痛哭的男孩子永远封闭起来,不会在阿伊面前流露出半分真情,就算阿伊真的不要他了,他也绝不会像梦中那样挽留恳求。
就算阿伊和他撂尽狠话,他也不会哭,他会冷漠地永远切断和他的牵连,可听到父亲说想他盼他爱他,他本来能忍住的眼泪反而忍不住了。
好在他已经把脸别了过去,就任凭眼泪肆虐流淌着,他竭力不发出声响,但泪水充盈了他的鼻腔,他忍不住轻轻吸鼻子。
阿伊知道这小子自尊心强,不想被人知道他哭了,就没去看他,阿伊闭着眼睛靠在床头,絮叨闲话,“霍普特,自从我当上宰相,就再没人敢这样猛烈地抨击我了。你让我在朝堂丢尽了老脸,但我其实心里挺高兴的,知道吗?因为你已经承认,你是我阿伊的儿子,所以你觉得无论你做得多么过分,我都会宽容你原谅你。如果你不是我的儿子,给你十个胆子我谅你也不敢!”
霍普特没有反驳,因为这就是事实。
阿伊开诚布公,“我知道你还在怀疑我,在你质问我之前,我给讲个故事吧,关于我的故事。”
霍普特也不想现在就同阿伊争吵,耗尽他们之间最后一丝温情,霍普特点头,安静聆听。
阿伊娓娓道来:“我十四岁只身来到底比斯闯荡,什么低贱的活都做过,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有幸进入图坦卡蒙他爷爷,阿蒙霍特普的宫廷任职。那时我是王宫里最低等的侍官,谁都可以欺负我,谁不高兴都可以拿我出气,连宫里的宠物猫狗都比我高贵。
宫中有个叫萨鲁的大哥对我一直很好,特别照顾我,在我想不开的时候开导我,处处接济我,也是他举荐我,做了阿蒙霍特普的车马官,让我和他一起侍奉车马。
我很感激他,认他当了义兄,我们向神发誓,共患难,同享乐。
有天,他和我一起为阿蒙霍特普法老抬轿时,萨鲁突然头晕摔倒,轿子倾斜,法老的额角一下子磕到华盖的支架上,肿了起来。
这根本不是什么大伤,但跟在法老身边的那群高官们为了标榜他们所谓恶心的忠诚,将我大哥诬陷为蓄意谋杀,法老下令即刻杖毙。
那天我把脑袋都磕破了,但什么也改变不了。
我看着法老身边那群高官厚禄的贵族们,他们脖子上的黄金耀得我睁不开眼,他们的笑声像敲击铜器一样清脆爽朗,他们满脸都是享受,把这刑罚当作一场有趣的表演。
我当时就在想,如果他们有一个人愿意为萨鲁求求情,哪怕说一句话,萨鲁都有活下去的可能,可是没有。
我被人按住跪在地上,眼睁睁看着我的朋友在我面前被活生生打死,地上好多血好多血,那景象我这辈子都忘不掉,萨鲁的眼睛就看着我,久久不愿意闭上,他的妻子儿子也被牵连,被逐出了底比斯。
那时我就明白一个道理,如果想守护你的朋友家人,就要变得强大。
我发誓,如果有一天我也能身居高位,手握权柄,一定不做那样草菅人命的狗官!
后来,我当上了埃赫那吞法老的一个改革顾问,有了权力,也找回了萨鲁的妻子和儿子,他那时都有孙子了,但他再也看不到了。
他妻子临终的时候,说要告诉我一个秘密,否则不会心安。
她说,萨鲁那天头昏摔倒不是偶然,萨鲁在出事前一天晚上买了一袋能让人眩晕无力的药粉。
第二天中午,我在他家里吃饭,他给我倒了一杯酒,是下埃及出产的很名贵的麝香青葡萄。
我不舍得喝,悄悄倒回了他家的酒罐里,他反复问我酒味道如何,喝没喝完,我骗他都喝了,后来他也取来喝了。
于是,混着药粉的酒就从我的杯子里到了他的腹中。
我终于知道,原来,那天该死的人是我啊。
而他会因为反应灵敏,救驾有功,受到重赏。我唯一的朋友会踏着我的尸体,走上他辉煌的仕途。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咽气前,看着我的眼神那样奇怪,是不甘,是怨恨,还是忏悔?”
阿伊全程用一种很平静的语气讲完了故事。
数年前当他知道事情真相时,那种强烈的情绪,无论悲痛也好,愤怒也罢,已经被时间完全冲淡了。
霍普特许久沉默,哪怕内心无限感叹早已波涛汹涌,到嘴边却不知道能说什么来安慰他,当然,阿伊这样强大坚毅的人根本不需要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