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晚上没怎么睡着,天不亮,黄怀就起来了,穿好了衣服,悄悄地出帐去。
夜色犹且未消,远近黑漆漆的,北风呜咽,但没过太久,东方泛起了鱼肚白,很快,一轮红日跃出地平线,漫天的云彩被染成了绚烂的颜色,天亮了。风没有停,可亦不复呜咽之响,卷动远近的帐篷,发出飒飒之音,在这寒冬的早晨,给人以振奋之感。
早上是没有饭吃的。
非战时,营卒一天两顿饭,上午辰时一顿,晚上一顿。
黄怀焦急地等待,天光大亮后,总算是等到了召集兵士的鼓声。昨天鼓声响时,兵士们都不积极,今早鼓声一响,第二通鼓都不等敲,校场上已经站满了士兵,全军已集合完成。
营籍兵士的家眷虽然是随军而居,与兵士同住一军,但兵士就是兵士,也是不可能任他们聚家而住的,因是,兵士们家眷所住的营地与兵士所住之营非是一营。黄怀他们家眷住的营地在兵营的北边,两边相邻不很远。
过了会儿,不见郡吏来,营将主簿匆匆来到。
他站上阅兵台,大声说道:“原本说的是带你们一起去你们家眷营中,郡府来的诸君嫌人多了吵吵,也是怕你们呼儿唤女的耽误公事,就不带你们去你们家眷营了。你们回本帐去吧。等面阅完了你们的家眷,郡府诸君造好了你们的户籍,会把你们那一份的户籍给你们各家的户口,然后再带你们各家的户主去安置你们各家的村、里,给你们各家授田。”
黄怀等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有的说:“户籍造好,还给咱们一份?”
有的说:“也不知道会把我家安置何村?”
时下户籍是不给百姓一份的,多造一份给百姓各家,这是莘迩的意思。
要说这道命令有什么好处?也没什么明显的好处。再要说这么做费不费事?是费事,但也不是费太大的事。因此,莘迩的这道建议便没人反对,亦随均田等新政落实了下来。
这一等,整整三天。
不到四百的兵卒,家眷合计总共一千三百多人,是兵卒人数的三倍多。
三天面阅登记完毕,已是效率不低的了。
第四天,黄怀等百十个身在军中,同时是他们各家户口的兵卒被单独叫出,於校场列成数队。
三天前的那几个郡吏再次露面,各拿着一叠黄纸,每叫到一人,那人就出列近前,叫人的这吏即拿黄纸堆上最上边的那张给他。叫了约三四十人,黄怀的名字被叫到。
黄怀赶紧上前,隔着老远,就把双手伸出。
叫他的那吏不是三天前问他话的那吏了,换了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吏员。这吏员白白胖胖,一看就是家境不错,其家必为武兴郡的士族。这个年轻吏员递黄纸一张给黄怀。
黄怀接住,就像是接住了什么珍宝,低头去看。
那白纸上竖写着几行字。
惜乎他不认字,不知道写的是什么,但他能猜得出来,写的肯定是他和他家中妻、子、媳、孙的名字等项。
黄怀心中想道:“这就是我家的户籍了?我从现在起,就不再是兵籍,是编户齐民了?”尽管心理准备已经做了好几天了,真的这一刻来到,他还是如坠梦中,一脚高、一脚低地回到队中,强大的激动和喜悦冲击下,他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了一个念头,“这是我家的户籍,我不能不知道上边写的是什么!改日要找个识字的,问问他,写的都是什么。”
黄怀等都是本籍关中的,按道理讲,现在尽管他们改兵籍为了编户齐民,可也应该把他们记为白籍才对,却怎么给他们的是黄纸,也即是把他们记为了黄籍?
这也是莘迩的意见。
事实上,这回均田制的授田,是只面对黄籍,亦就是本地籍贯的百姓授的。
毕竟不管怎么说,白籍是客籍,他们自有家乡,如何能把陇州的土地授给外州人?这么做的话,绝对会引起土籍士民的强烈不满,就算不管不顾,强行来授,最终也只会造成土、客两籍的互相敌视,这就有违莘迩授田的本意了。
故是,此次授田的对象范围,不包括白籍。
但兵户中的外州籍贯人,莘迩认为,可以做个例外。
一来,军队兵士的相当构成还是出身於兵户的,若只释他们为编户齐民,其后就不再管他们各家的营生,而兵户等同官奴,贫者十之八九,又绝大部分都是家无余财,莫说地了,衣服都不够穿的,那这明显会不利於稳定这些兵卒的士气和军心。
二者,兵户中的外州籍贯人统共算下来,也就是一两万人,不是非常得多,再分散到各县,就更少了,比如武兴县,无非就这不到四百家,家数少,也就不会激起与当地太大的矛盾。
综此二条,定下了兵户中的外州籍贯人,按本地籍贯人计此策。
便是因此,黄怀等拿到的户籍不是白籍,是黄籍。
黄怀一时间还没有想到这些。
不过就算他随后想起,入了黄籍,得到授田,他对此当然也是绝不反对,且会极其愿意的。
下发罢了户籍,营将组织黄怀等,出营到外,列队路上。
路上已经列好了一支队伍。
这支队伍中的人多为老者,即是从营户家眷营中来的那些其余各家的户主。
郡府那掾吏领着郡吏们也出了辕门,坐上了他们的牛车。
路被冻得硬邦邦的,车轮碾上去,嘎吱嘎吱的响,坐在车中亦颇是颠簸,但总比走路强得多。
郡吏们乘车,在前而行。
营将带了十余从骑,策马带队,引着黄怀等跟从於后。
北行将近二十里,都快北边漠区的边缘了,郡吏们的坐车停了下来。
黄怀走得气喘吁吁的,随着队伍止住脚步。
此时已过中午,到了下午,白云朵朵,淡白的日头悬挂天中,渐渐西落。
黄怀於微暖的阳光下,尽量地站直身子,喘着粗气,擦了把额头涔出的汗,打眼四望。
朝前望去,视线尽头黄澄澄一片,那是北边的数百里大漠;往东西眺观,目光及处,多是荒凉的砂砾地,间或可以看到些许的灌木;向身后回顾,唯见来路上的车辙、马蹄印和杂乱的脚印,离这里最近的村里在那南边十余里外。
这片荒无人烟的临漠之地,就是他们从今以后的家了么?
黄怀这样兴奋地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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