麴爽果然当天就遣吏前去谷阴,献神龟剑与令狐乐。
数日后,令狐乐收到了此剑。阴师所编的通史大致已成,每编成一代,也都会呈给朝中。令狐乐算是通读过此史,因倒是知道神龟剑的来历。
得了此剑,喜其吉兆,他大喜不已,拿去给左氏观赏。
虽亦知了蒲秦今秋可能会大举来犯,但令狐乐到底少年,少年人气盛是其一;而今秦州有名将唐艾,河州有莘迩、麴爽两大名帅,分别坐镇,尤其莘迩、唐艾已是屡挫秦之进犯是其二;释营户为编户齐民、均田、府兵等制推行有效是其三,三条综合,故对蒲秦之或许来犯,令狐乐却竟是无有莘迩那般的极大压力,相反,他充满了信心,甚至暗中打定了主意,若是蒲秦胆敢真来侵犯,他就王驾亲征!要把这一场仗,打成他的偌大武功!
因此,奉这柄天子之剑请左氏欣赏之时,令狐乐昂首挺立,满心都是慷慨豪情。
时宋无暇在左氏寝宫陪侍。
母子两人,一坐一立,小奴用银盘捧着剑,跪在二人中,宋无暇坐於偏榻。
三人视线皆落剑上,神色不同。
这一柄样式古朴的剑,自冶造出来以后,至今已四五百年之久,历经了秦、成、唐三代的更替,时被藏於宫中,时而流落人间,也不知曾辗转过多少主人,而其历代之主,无不人上之人,又也不知,它见到过多少兴废鼎革,见到过多少疾苦悲欢。
此时此刻,锦幕垂帘,华美宫中,可说是定西最为尊贵的三人目光下,这剑,默然无声。
……
令狐乐得剑豪迈,不以今秋蒲秦的或许来犯为忧。
谷阴东北,过大漠、过关中上郡、过大河而再过太行,过并州太原、过冀州,两千里外,幽州蓟县,雪方停,风仍寒,深深的临时皇宫中,殿上,一人却是彷徨忧惧,正是慕容炎。
五六臣子恭立慕容炎的御座前,一个妇人坐於旁边。
慕容炎蹙着眉头,满脸忧容,正在听那五六臣子中的一人进言。
说话这人五十多岁,他恭谨地下揖弯腰,口中说道:“陛下,前因大雪,蒲洛孤、苟雄两部虏兵遂做稍顿,而今雪住,这两部虏兵一出涿县,一出雍奴,已再次出兵,正在向我蓟县开来;拓跋倍斤此个逆贼,背恩负义,既不念先帝对他的恩德,也不念与我同种之情,对我境的侵略尤过蒲、苟,今其已兵到下洛,广宁郡不可保矣!广宁一失,上谷地狭,其部贼兵距我蓟县就只有百里远近了!……陛下,我蓟今只有步骑不到万人,势难阻三面敌寇!惟今之计,只有暂舍蓟县!陛下,请陛下三思!早做决断!”
“丞相,你先起身吧。”
进言此人得旨,站起了身子。
此人站直身后,可以看到他的全貌,但见其束发高冠,身穿黑色的官袍,腰围玉带,长七尺余,年纪尽管不算小了,但保养得当,肤色白皙,面颊红润,细眉大眼,鼻梁高耸,颔下长须,飘飘然甚有清朗之态。——他就是魏国现任的丞相,慕容炎的从父慕容干。
慕容炎转视余下诸臣,问道:“汝等的意见呢?”
一个面黑无须、仪态严谨的大臣说道:“臣以为,先已弃邺,今若再弃蓟,则士气必然大颓。再者,之前弃邺时,京畿的数百万唐民大多都被留在了邺县,於下已为秦得矣!如果现在再弃蓟,那么上回从邺县跟从陛下来到这里的那些剩余唐民,怕也都要为秦虏得了!士气已颓,民复无有,……陛下,臣只恐今弃之容易,来日再想收复,就难於登天了!”
这人即是慕容暠临死前的托孤重臣之一,魏国的右司隶刘冀伯。
慕容干瞧了眼刘冀伯,说道:“右司隶怜民,诚然可赞,却右司隶只想到了自己的权柄,没有想到陛下么?如今我蓟兵不足万,三面来寇,请试问君,可有破敌之良策?”
刘冀伯怒道:“丞相此话何意?什么叫我只想到了自己的权柄?”
“你所担忧者,不外乎若是没了唐民,你这右司隶便有名无实罢了。……我问你的话,你为何不答?你有御敌之策么?你若无,你请求陛下留邺,岂不就是要陷陛下於险地么?我敢再请问你,你是何居心?”
刘冀伯怒不可抑,视慕容干稍顷,转向慕容炎,下拜说道:“为人臣者,岂有权耶?权悉天子之权!臣适才所言,俱是为陛下虑、为我大魏虑!绝无半点私心!”
对刘冀伯,慕容炎还是很信任的,他安慰刘冀伯,说道:“汝忠君体国之心,朕知!”与慕容干说道,“丞相不宜如此妄测右司隶!”
慕容干转为恭敬,弯腰答道:“是。”
——却慕容氏入主中原,建立魏国后,於治民上,采用的是胡唐分制、内重外轻的国策。
胡唐分制,指的是,慕容氏一边把大量的唐人、六夷民口强制迁徙到京畿地区,一边设司隶寺和单於台,分别直接掌管京畿的唐人民事、六夷民事。
内重外轻,指的是,於地方郡县,慕容氏许多都只是驻些兵马,最多会在军事地位重要的地方任个城大,由城大来管当地的军政两务,如此而已,至於对唐人百姓的治理、对地方上稳定的维持,更多的则是利用郡县当地的唐人豪强、大姓。——这也是为何一攻下邺县,慕容氏原本辖地内的那些其余郡县,就被秦军较轻松地相继拿下之一个重要原因;另外,此亦是蒲茂、孟朗重视崔瀚、郑智度这类北地名士、豪强的一个原因,这些且不必多说。
只说司隶寺和单於台。
最盛之时,邺县及京畿地区的唐、胡百姓合计三百余万口。
其中,唐人百姓占了大半,计四十多万户,二百多万口,这二百多万口的京畿唐民就全都归司隶寺直接管辖。司隶寺设主官两人,一为右司隶,一为左司隶,两个主官各领二十余万户,又於每万户置一内史,最多的时候,内史置了四十三个。
六夷民口最多时有二十多万落,落者,帐篷也,一落等於唐民的一户,六夷每落的丁口和唐人每户的丁口差不多,也都是五口上下,二十多万落,便是百余万众的六夷男女。
和司隶寺一样,负责掌管这些六夷民事的单於台,其主官亦是两个,即单於左、右辅,两辅各领十万落,万落置一都尉。
此类被强制迁到京畿的唐胡百姓,分工明确。
唐人主要是耕种、服劳役;六夷胡人主要是放牧养马、出部落兵,组成魏国的军事武装。
邺县还是魏国都城的时候,司隶寺、单於台的四个主官,按其所持之权,是完全能够被列入魏国最有实权的臣职之列的,而且在其中,还都是名列前茅。
但这几个官职的权力是从哪里来的?不用说,显而易见,当然是从京畿的唐民、六夷来的,所以,慕容干刚才就有了说刘冀伯反对弃邺的意见,是为了他自己的权柄考虑这一句话。
慕容炎问没有开口的那几人,说道:“汝等都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