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差错谁可补,一切遭遇谁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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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没想到的是,刚刚怀着要努力练功的心思的小豆子,在白天里初初入门的第一项功课,就是令人恐惧的拉筋——双手被扣在墙边,被人按着立直了腰身,双腿更是被强行拉成一字马,还一边一叠地放着砖头压住腿不让动弹,痛得他死去活来。
“想要人前显贵,您必定人后受罪,今儿个只是破题,文章还在后头哪!”负责教戏文的老学究扶了扶眼镜,笑眯眯地说道。
“小豆子,没事儿,朕都耗了一炷香了!”旁边靠墙倒立练功的小癞子苦中作乐地劝了一声,换来的是小豆子更凄惨的哀嚎。
一旁在厅里绕圈子列队练腿眼朝天的小子纷纷向小豆子投去同情和鼓励的目光让他坚持,作为大师兄的小石头则是耍了个机灵,趁着踢腿的功夫,偷偷地一脚把最里面的砖头给踢了出去。
小豆子刚刚缓了一口气,立刻又绝望地听到了坐在中央喝茶的关师父悠哉悠哉地说道:“小石头,替谁偷工减料呢?”
眼见大师兄因为小动作挨了打,其他想要跟着耍机灵的小子也歇了偷偷帮忙的心思。
这时,吕竹又从椅子上蹦了下来。
关师父喝茶的动作一滞,眼见吕竹捧着红豆糕的碟子跑过去坐在了小豆子旁边,却没有也偷偷帮忙挪开砖头之后,只得默默咽了口茶,权当自己没看见。
虽然这两人一个像个地主小姐似的坐着吃,一个像个艰苦贫民一样扣着立,宛如贫富差距的最佳写照。不过人生在世就是如此,命不好怨不得人,所以就连正在受苦的小豆子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这是我的‘红’,这是你的‘豆’,加起来,就是甜甜的红豆糕啦。”吕竹说着就往他嘴里塞了一小块红豆糕。
看着她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小豆子似有所思地低头看了一眼碟子:果然,为了安慰自己,她把碟子里的最后一块糕点给自己吃掉了。
看着她强颜欢笑的小脸,这一刹那,小豆子似乎明白到了为什么科班里的人都那么宠她的原因。
关师父依然八风不动地坐在椅子上喝茶。
小石头倒是悄悄和师弟们讨论了起来:果然,就像吕竹自己说的那个她能在师父生气的边缘反复横跳来着——虽然他们这些文盲也弄不懂这到底是啥意思,不过被吕竹这么一弄,小豆子也被吸引了注意力,没有再因被强制压腿的疼痛而嚎个不停。
而且她还没有帮忙偷工减料,师父也没话好说只能坐着!
虽然这小豆子被吕竹亲手喂吃的是让人有些小小的羡慕嫉妒恨,不过念在他是新人,这一次算了吧!
结果,这些对小豆子有特殊关照的举动这么日积月累下来,这群小子就被吕竹如温水煮青蛙一般煮熟了,再看到吕竹特别关爱小豆子,都是见怪不怪熟视无睹。
让小豆子给吕竹守了两年夜之后,关师父想着闺女的撒娇要求总算差不多满足了,小豆子的性子也磨得平稳了许多,再加上吕竹已经满了七岁,他便着手开始准备小豆子的“回迁”事宜。
尽管已经是新时代,但男女大防依然还根深蒂固地存在老一辈人的脑子里,所以即使有百般的不舍,小豆子最终也还是被赶回了师兄弟们一起睡觉休息的大通铺屋子。
所幸吕竹这年纪也被关师父强按着让老学究教读书了,每天清晨,小豆子就第一个跑过来捧着水盆拖这只爱睡懒觉的家伙起床梳洗,接着一行人就会众星拱月地簇拥着吕竹来到附近的小河边上。
他们站成一排吊嗓子,吕竹坐在他们特意带来的小板凳上,朗读书上的文章。
转眼间,这种平静的生活又过去六年。
十四五岁的少年抽条一般的长,偏生小豆子却又是个演旦角的,需得控制体型,长久下来,就造就出了一副细眉细眼仿佛风大点就能刮跑的身形。和演霸王的小石头站一起,不知道的都会以为是大师兄以壮实的身板欺压师弟抢光了饭,以至于把他饿成这个细脚伶仃的可怜模样……
这几年里,有人离开了也有新人被送进来,来来去去,与吕竹最为熟悉的最后还是小石头、小豆子和小癞子三个差不多年纪的人。
到了这个年纪,也差不多能开始上台了。
小癞子老是记不住词,气得教戏文的老学究吹胡子瞪眼睛,反手就是送他一顿戒尺敲手心。
作为大师兄的小石头记词倒是没什么错漏,就是背完之后那一脸“老子没背错吧啊哈哈哈”的中二表情过于自鸣得意,也被极为注重韬光养晦的老学究拿戒尺点了点:“伸手。”
小石头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欲哭无泪地伸出手来,小石头也步上了小癞子的后尘,被戒尺狠狠敲了两下,和仍在旁边吊腿背词的小癞子成了一对苦命的“手肿”兄弟。
不过,这三人中,最让人操心的,却是小豆子。
俗话说,男怕夜奔,女怕思凡。
他现在要背的词,正正就是《思凡》。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教训完了那对难兄难弟,老学究走到了小豆子跟前,打量了一下他。
外形是没话说的:披着一袭水袖吊着腿,身姿曼妙,口齿也伶俐。
“下文呢?”老学究拍了拍戒尺。
“我本是男儿郎……”这一句甫一说出,不仅老学究和旁边人的脸色都变了一下,正在院子里练书法的吕竹也急忙从椅子上将注意力移到了这边。
听着老学究只是从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却并没有伸出戒尺,看样子,是打算再给一向乖巧听话的小豆子一次机会了。
“我,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小豆子愣了一下,依然没有改口。
这下可糟糕了。
“您倒真是入了化境了,连雌雄都不分了。”老学究冷笑了一声。
看着小豆子被关师父和老学究抓进了小屋里,紧接着就从里面传出了鞭挞声和少年的哭嚎声,小石头不忍地想要出手捂住吕竹的耳朵。
“别捂,我必须听着。”吕竹平静地说了一句。
她必须听着,时刻关注着,才能知道小豆子的受罚有多重,才能随时准备进去救人。
棍棒教育自古有之,说是残忍,的确相当残忍。
但是迟些时候,即将会有经理过来相看他们科班的练习情况,倘若小豆子这个主角之一掉链子,人家定是不会为他们科班作保,更别说让他们去唱堂会了。
关师父打人的时候不仅言语粗俗,下手也颇为狠辣,但在这么多年下来,吕竹也差不多看透了——这年头,没真本事就得饿死。动辄打骂苦累练功所成就出来的,是一个个孩子的精湛技艺。
偶尔几次在寂静无人的深夜里,吕竹趴在窗户上,看到了白天打了孩子的关师父徘徊在孩子们睡觉的那间大通铺的屋门前,久久不去。
雪落了大半夜,他也就这么在屋门前站了大半夜。
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哪有真的不心痛的?
世道混乱而艰难,老人们勉力维持着科班,养育着孩子们,孩子们也从老人那里学来他们的技艺,唱戏赚钱,反过来维持大家的生活。
宛如乌鸦反哺,世间上的一切都自有定数。
让他们专心练功精益求精,不仅是对技艺传承的一种负责,也是对戏剧文化的一种尊重。
一昧的对棍棒教育生出愤怒,无法冷静下来客观分析,最后只会导致整个科班都无戏可唱。
对吕竹这种冷得下心来的做法,老学究就曾经无数次惋惜班主的独女为何不是个男孩,说倘若她是个男孩,定能将喜福成的名号发扬光大。
对此,吕竹通常也懒得理会,多是一笑置之。
毕竟,说得再多再好听,不如做出实实在在的成绩来。
等到关师父和老学究教训完了小豆子从小屋里出来,吕竹就带着小石头跑了进去。
看着小豆子那一手的血泡,吕竹皱了皱眉,把小药箱打开就要给他好好上药。
小豆子垂着头,乖乖地让她上药。
一旁的小石头看到他这一副呆滞的模样,心疼极了,声音几乎带上了哭腔:“豆子,过两天就给祖师爷上香了,你就想自己是个女的,可别再背错了。”
小豆子一声不吭,虽然没有开口说话,但那倔强不屈的眼神明显在向别人诉说着五个字:他没有背错。
小石头看到这个眼神,当即就是气得一拍脑袋:“头疼死我了!”
吕竹上好了药,趁着拿绷带裁剪的时机,抬起头直直对上了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