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烟城的守城司安排有专职医署,今日当班的是一位年近不惑的唐姓大夫。晏怀明请到他的时候,他正捧着本医案坐在太阳底下,眼睛眯成一条缝,一个字一个字费劲巴拉地读着。
想必是眼神不好。
晏怀明看他给大老板把脉的时候,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果不其然,唐大夫写医方都是一笔一划,哆哆嗦嗦在描,晏怀明心里着急,直接抢过他手里的笔,让他念,自己来写。
唐大夫便捻着下巴那一撮小胡子,摇头晃脑地念了几味药,晏怀明唰唰两笔写完,揣着方子就跑出去抓药了。
唐大夫摸着自己的小胡子,一个不小心就给全部拽了下来。他又小心翼翼粘粘好,瞄了眼躺在床上昏睡不醒的人。
“小可怜。”
他轻笑两声,又装着稀里糊涂的样子出了门。
等到晏怀明端着一碗热药奔回来的时候,杨青苑早淌了一身的汗,脸上的妆乱七八糟,活像是被里三层外三层泼了油漆,花得不成样子。
晏怀明只瞥了一眼,心就沉了下去。
他莫名紧张起来。
“如果大老板知道我瞧见了他真实的样子,那么他醒过来会不会把我大卸八块?”晏怀明想到那些江湖传言,什么不幸窥见神秘大人物的面孔被挖眼拔舌之类的,越是想,端碗的手就越是颤抖。
“不过大老板脾气应该挺好的。”
他这样安慰着自己,毕竟人家愿意在寒风中等他,这不是脾气好是什么?
于是晏怀明定下心神,一勺一勺将那碗药给人喂了进去,接着,他又去打了一盆热水,准备给人擦擦脸。
“看在我这么费心费力伺候你的份上,你以后可别一个不高兴就让人砍我。”
晏怀明开着玩笑,稍稍拧干了手里的毛巾。
杨青苑在意识朦胧中,保留了一丝多年来养成的危机感。
她能感觉到有个人在一点一点擦去自己的伪装,动作轻柔,却又使人惴惴不安,如同经营许久的自以为牢不可破的高墙,在某一瞬间崩塌下来,压碎了许多未能及时说出口的秘密。
“我应该阻止他的。”
杨青苑听见了自己心底那隐秘的声音。
我应该告诉他真相,但不是这个时候。
我该不该睁开眼睛?可睁开眼后,我又该说什么?他现在是怎样的表情呢?
杨青苑的意识渐渐回潮。
她身体一向很好,这次生病只是场意外。
但是这场意外引出了另外一个出乎她掌控的结果。
难办啊,晏怀明。
杨青苑想着,竟是喃喃了好几次对方的名字。
晏怀明听她小声唤着自己,心情复杂,但他什么都想不透,难过不是,惊讶不是,羞恼不是,欣喜更不是,反倒更像是过尽千帆后不小心回了个头,却发现自己辛辛苦苦种好的白菜全他妈被心爱的野猪糟蹋了的那种微妙的荒唐,不想发火,也不愿意追究,就是空荡荡的,什么都没剩下。
这个时候,亭长办事回来了,算是拯救了呆若木鸡,不知道脑子该放哪儿的晏怀明。
他将被子往上拉了拉,藏住了杨青苑的半张脸,接着又跟那位忠心耿耿的属下交代了几句,最后留了张字条才走。
晏怀明打算去他大哥那里坐一坐。
他走到大街上,才发现自己好像一夜没睡,再掐指一算,打了两场架,还没吃饭。
晏怀明再次感叹起自己的身体素质,真是太他娘的好了。
因此,他翻墙爬回顾雪言府上后,第一件事就是在亲爱的大哥那里吃了顿饱饭。
“你有心事。”
晏怀恩手里剥着糖炒栗子,和人聊着闲话,晏怀明默默放下筷子:“大哥,我在思考一件人生大事。”
“不用操心,该来的总会来,大哥当年成亲也没经验。”
“啊?我不是说这个。”
晏怀恩剥栗子的手一顿:“也对,提亲下聘也需要长辈定夺,现在说成亲还早。”
晏怀明望着面前的空碗,嘀咕着:“大哥你是不是故意逗我?”
“这肯定不是。”晏怀恩将剥好的栗子放到碟子里,往他那里一推,“我只是寻思着,你现在应该也认清那位贵人的身份了吧?”
晏怀明微微发愣,不说话了。
“如果你心有定数,那应该不会来找我。但是大哥认为,这门亲事还是要结,于你,有天大的好处。”晏怀恩又给自己倒了杯热茶,炭火盆里源源不断地散着热气,烘得屋子里格外温暖,他的旧疾仿佛也好上了许多,看着真真像个温慈的长兄。
“可是,我现在,就,就拿不定主意。”
晏怀明支支吾吾着,不知道该怎么准确表达自己的想法。
“你一开始,不就是奔着她去的吗?如今和当初,又有什么不同呢?既然她肯出手相助,说明你于她亦是有利可图,如此,条条列清,字字写明,今后也是场各生欢喜的美事。”晏怀恩指着那栗子,“吃吧,冷了就不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