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命晏怀明兄弟三个,为太子守灵三日。
京都下了一场大雨。
不是历年春天都会来临的,缠绵悱恻的杏花雨,而是淅淅沥沥的,夹杂着蒸腾的热气与浑厚土壤气息的春雨。
长街上到处可见撑伞之人,许是太子薨逝的消息走得太快,那些纷杂的议论就如同断线的雨水,有愈下愈大的趋势。
晏怀明身着素缟,来送他的长兄最后一程。
他是一个人来的。
刚踏进灵堂那一刻,晏怀熙已经到了,正跪在灵柩前,添了一把纸钱。
两人相顾无言。
“四哥一大早来了一趟,这会儿去休息了。”
晏怀熙端正地跪着,轻声与晏怀明说话。
对方不予置评,只是磕了头,烧了纸钱,就静静地跪在蒲团上。
晏怀宁为何要抢在他之前来一趟?不就是为了装出个兄友弟恭的样子?
晏怀明不想和他在灵堂上起冲突,所以避开了这个时间,来得稍晚。这若是传到陛下耳朵里,估计又有文章可做。
“呵。”
晏怀明不屑地呼出一口气。
晏怀熙瞄了眼外头守着的太监,发现换了一个人——他怕是去找晏怀宁了。
难办啊。
从小就怕麻烦的晏怀熙长长叹息着。
不消片刻,晏怀宁果真携着一身湿气进来。
“六弟来得可真早,我还以为你睡在美人怀,乐不思蜀了。”
晏怀熙还未看清他的样子,就听见他在找晏怀明麻烦,一时踌躇,选择静观其变,而不是后退一步。
“青苑身子还没好,因此我来迟了些。”
晏怀明很冷静,没有那天探病时的锋芒毕露,晏怀宁讨了个没趣,讥笑道:“你也就今天装个正经人。”
晏怀明不答。
他知道,对方断不可能在这个地方动手,只能嘴上讨点便宜,不理便是,又不会掉根毛。
晏怀明注视着刻着他兄长名讳的牌位,又想起了母亲去世的那天。
那个时候他年纪还小,哭着哭着,就靠在晏怀恩身上睡着了,最后还是那人替他守了整整三天,走完了全部的丧葬仪式。
晏怀明长大后,一直觉得自己在母亲灵前睡过去,是一件很不孝的事情,于是他偷偷刻了母亲的牌位,供在屋里。
那牌位用的檀木,还是晏怀恩给他的。
那人与他说,我们既然是兄弟,陆昭仪便也算我母亲,我给她守灵也是理所当然,你年纪小,累了困了都是常理,不要太放在心上。
晏怀恩说话的时候,习惯注视着他,眼神温和,偶尔还会摸摸他的头。
晏怀明年幼的时候,一直认为,长兄如父这个词语很对,很正确,是从太傅那里学到的最确切的真理。
外头的雨声渐渐大了起来。
京都的春雨里,没有寒风,闷热潮湿,使人昏睡,长提下的绿江氤氲着一层朦胧的水气,飘游的乌船,摇动的双桨,立在船头诗兴大发的文人骚客,岸边酒楼里飘下的沾着脂粉香气的帕子。
京都的春天,生机盎然,缱绻多情,苍穹圆月下,靡靡之音中,人与万物一道颓废又蓬勃地生长着。
晏怀恩在这样一个春天远去,想他在遥远的黄泉路上,终是不用再忍受苦寒的冬雪。
晏怀明突然落下泪来,他咬着嘴唇,吸着气,眼泪不断地往下掉。
他哽咽着:“母亲,您在天有灵,就保佑哥哥路上安好,来世投个好人家。”
春雨绵绵,杨柳依依,像是上天在告诉他,说是知道了。
长安花尽在这场春雨里,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李倦秋冷脸坐在长凳上,手上拿着一根擀面棍,长腿一伸,死死堵着对方的去路。
齐悯阳笑着:“安儿,你就放行吧,哥哥有事要与杨老板商量。”
“姐姐说过,做生意最要紧的,就是诚信二字。她约你三天后就是三天后,你不来,后果自负,这如今断不可能放你进去。”
李倦秋不为所动,齐悯阳讪笑:“你别这么死板吗?哥哥是坏人吗?”
“你不是坏,你是爱玩阴间的东西!”
王毓啃着个白面馒头从楼梯口转了出来,齐悯阳不悦:“你又是哪儿来的?”
“免贵姓王,你叫我王哥就好。”
王毓笑眯眯地掰了一半馒头给李倦秋,“吃吧,刚出锅的,香着呢。”
齐悯阳见他也就和李倦秋差不多大,心下就明了他是谁,若是换到平常,有人这样对自己大呼小叫,齐悯阳早就给他点颜色看看了。可现在碍于李倦秋在场,说一不二的齐国主也犯了难。
“安儿,就不能原谅哥哥吗?哥哥寻了你很久,血浓于水,不至于为了一场误会与我生分了吧?”
齐悯阳试着安抚倔强的弟弟,他在父母陵前发过誓,一定会带弟弟回家,给二老上香。
他如今大权在握,朝堂清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唯独那血染的皇城里,少了些平常人家的温情。
人就是这样,缺什么就挂念什么,往好了说,是骨肉亲情难以割断,往坏了讲,这也不过是成全他仁义之君的手段罢了。
但无论如何,他的弟弟绝不能成为他的对立面。
齐悯阳还欲说些什么,又听见一阵登登登的脚步声,抬头一看,一个红衣姑娘从楼上下来:“球球,老板说见,让你放行。”
李倦秋微微一怔,侧过头:“嗯,知道了。”
“杨老板好眼光,带出来的姑娘真是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