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泽又被抬进了寝宫。
萧琪蕊还跪在外头,晏怀明不想见她,就命那些宫女将人拉走,留着这块清静地。对方不依,和那些宫女拉扯起来,好好的发髻散了一半,晏怀明看得直摇头,无奈之下,他命人绕道,从偏门进去。谁知道,刚沾了床,晏泽就醒了。
门外头,萧琪蕊还在怨毒地诅咒着他们,晏泽还未彻底清醒,有些昏沉。
他眼神迷茫地在晏怀明身上转了一圈,低声问:“是怀明?”
声音嘶哑,有气无力,可见之前在大殿上,他是有多疯狂。
晏怀明几不可闻地叹息:“是我。”
晏泽轻轻拍了拍他的床沿,示意他的小儿子上前来,一直到人靠近些,他才哑着嗓子问道:“怀明啊,你跟你大哥最是亲近,你老实告诉爹爹,这随缘,究竟是不是你大哥亲生的?”
晏怀明一听,不由地紧攥双手:“您这是何意?”
“我,我就是随口问问。”
晏泽见他面有愠怒,竟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那样无措,“萧,萧太师素来谨慎,不可能空穴来风——”
“他不是空穴来风!他是含血喷人!是挑拨离间!”晏怀明陡然拔高了声调,“三十多年了,您还没有看透萧家那群人吗!难道您真得不在乎大哥,不在乎缘儿吗?难道您就真得忍心,让大哥九泉之下不得瞑目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晏怀明气得背过身去,坐在了床底下,留着后脑勺对着他,“萧家大势已去,自然是要想方设法拖延时间,如今太子妃尚在,大哥遗书也是白纸黑字写得一清二楚,您还想怎样?难不成现在就去挖了皇陵,来一出滴血认亲吗?龌龊!恶心!”
晏怀明从小到大,都没有像今天这样发过火,骂完最后两句,居然还哭了起来。
晏泽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哄他,竟也沉默了。
晏怀明哽咽着:“我们,明明我们才是一家人。”
这句话如同当头棒喝,一下把晏泽打醒了。
一家人,多么让人,心酸苦涩的称谓。
亲缘浅薄,半生动荡,晏泽都快忘了,他这么些年究竟在执着于什么,他想不通,他看不透,渐渐地,开始迷失在表面的平静之中。
枯木浮于汪洋大海,候鸟归途却陷于泥沼。
世事,不过如此。
一叶障目,掩耳盗铃,终究会被这无情的风雨粉碎。
晏泽在这一刻,才真正明白,他迫切想要攥紧的东西,都被他一一毁灭了。
寝宫外,杨青苑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极目远眺。
湛蓝的穹宇之下,红墙绿瓦,有风徐来。
一只幼鸟降落在她面前的台阶上,蹒跚两步,蹦到了她及地的衣裙边上。
杨青苑没有动,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这小家伙。
“菀儿,你在看什么?”
“看这只小麻雀。”
杨青苑没有回身,轻声笑了笑,“爹爹你看它,真可爱。”
杨怀远眉头微蹙:“我已经让宣武卫控制了大殿,现在就等陛下一道圣旨。你说,今天能成吗?”
“能成,但是得等一个人。”
杨青苑手里握着她的玉圭,给小麻雀扇扇风,杨怀远见她玩心上来,略有些着急:“谁呢?”
“静王殿下啊。”杨青苑漫不经心地回答着,“一家人,总归要整整齐齐,才好打开天窗说亮话。”
杨怀远不解:“这,又关静王殿下何事?”
“毕竟是要做储君的人了,他能不来?”
杨青苑有些惋惜地对着小麻雀说道,“我今天手里没有米粒,不能喂你,可过了这会儿,明天又不知道能不能遇见你。”
杨怀远有些诧异,只见那只麻雀从女儿的裙角上飞起,直冲而上,很快消失在了红墙之外。
“陛下是个多疑之人,纵然他偏向我们,但随缘一事始终缺乏物证,是个难解之题。陛下虽是心力交瘁,但未必愿意放开手脚,在此事上交付他全部的信任。因而,他势必会权衡利弊,在现有的选择下,挑出最令他满意的那个。”
杨青苑顿了顿,半个身子倚在了栏杆上,“随缘做皇太孙一事早就引起朝堂议论纷纷,现下又被卷入身世的泥潭,我们固然可以压下人言,但从陛下的角度来看,已经不是最佳人选了,连带着怀明也不会成为他的选择。”
“而静王殿下,虽然也和萧家沾亲带故,可一向安生。文治武功不够出色,但也挑不出大毛病。萧太师虽然失势,但朝野上下多的是那种,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平庸之辈,他们依附萧家,就像在一棵大树上筑巢栖息的群鸟,你说他们伤天害理,不见得,但你从树下路过,时不时砸下来一两颗鸟粪,倒也使人心烦。如今我们推倒那棵腐朽的大树,上边的群鸟,一定会再次落在静王这棵树上。”
杨青苑莞尔:“静王殿下,其实很聪明,审时度势,一点就通。”
杨怀远愣了愣,问道:“你是不是,一早就这么打算了?”
杨青苑笑得更是欢欣:“还是爹爹最了解我。”
她眉眼舒展,笑意浅浅:“我思虑良久,觉得怀明,还是就这样留在我身边最好。他这个人,心肠太软,坐不稳那个皇位,要是哪天他被朝臣说服,去纳妾,让我屈居人下,我一定打断他三条腿。说得再难听一点,就算日后,他不再爱我,他这个人,我也要锁在屋里。是我的,这辈子都只能是我的。”
杨怀远闻言不语。
杨青苑轻声问道:“爹爹,你在想些什么?”
杨怀远微微摇头:“你考虑好,便好。爹爹相信你。”
穹宇之下,万籁有声,昏睡了许多个隆冬的皇城,好像在这一刻才真正苏醒。
杨青苑再次问道:“爹爹,你说,姑姑会赞成我这样的决定吗?陆昭仪、死去的状元郎和郑太医一家,愿意见到如今的结局吗?”
杨怀远有些出神:“别人我不知道,但我姐姐,我最是了解她,如果她见到现在的晏泽,应当会心软吧。”
“所以,有些人活着,就已经是一种惩罚了,对吗?”
杨青苑声音极轻,像是怕惊扰到迎面而来的风。
杨怀远静默片刻,慨叹:“事已至此,就尊崇本心。”
他深邃的眉眼间,风华皆已故去,只留鬓边一抹浅白,无言地诉说着岁月。
“爹爹,一直都为你感到骄傲。”
晏怀明从寝宫出来,就见到杨青苑对自己张开了双臂。
“抱我。”
那人嘴角上扬,煞是得意。
晏怀明笑着,两手穿过她的腰侧,搂住她的蝴蝶骨,俯首帖耳,下巴抵在她颈窝处,严丝合缝地将人紧紧抱在怀里。
“陛下说,要见五哥,已经派人立刻去传了。”
“嗯,我知道。”
杨青苑拍拍他的背:“没事的,我们一定能成。”
晏怀明不答,只是沉默地抱着她,温热的呼吸轻轻喷在杨青苑颈侧,她忽然问道:“晏怀明,你刚刚在大殿上,怎么朝我行礼了?”
晏怀明莞尔:“这是个秘密。”
只有我知道的秘密。
“好。”
杨青苑也不问。
她想她应该是明白的。
晏怀熙被几个宫人从府上挖出来,连推带搡地塞进马车,等他踏进寝宫大门,已经是满肚子的火气,想发又不敢发。
“五哥。”
晏怀明候在门口,给他使了个眼色,晏怀熙拧着眉毛,低声问道:“怎么回事儿?不顺利吗?怎么把我也拖进来了?”
“没有,很顺利。”
晏怀明搡了搡他,催促道,“快进去吧,别功亏一篑。”
晏怀熙狐疑地打量了他一会儿,才转身进去了。
晏怀明这才溜到寝宫后边,和杨青苑碰了个头:“五哥进去了,你说,他会答应吗?”
“也由不得他了。”
杨青苑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也有些拿不准。因为,她并不了解晏怀熙,并不知道这个富贵闲人究竟是真得慵懒,还是在等待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