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高府,日新楼的主书房中,刘馨打量了刚进来的高务实一眼,半是询问半是调侃地道“地官大人看起来工作压力有点大啊,怎么又是这般一脸严肃、眉头深皱地回府了?”高务实没有立刻回话,走到自己书案前,端起一杯侍女们按例早已泡好多时的冷茶,咕噜噜一饮而尽。然后他一屁股在太师椅上坐了下来,人往后靠,头倚在靠枕上,叹了口气。“涿州闹虫灾,地里几乎颗粒无收,虽然因为离京师近,扑救还算及时,但几十个村子的村民背井离乡、成群结队的到京城乞讨。”“哦,然后呢?”刘馨微微挑眉“有人把他们拦住,不让进城?”“那倒没有,虽然按例的确是不能随意放大股流民进京师的,但我三伯那时候就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他是批准放流民进了城的,所以后来这规矩几乎就算是改了。”高务实叹了口气,道“不过这不是我户部的事,流民进城,紧张的是锦衣卫和皇城里的净军(太监兵)、京营的大汉将军之类守备部队。”“那你愁眉苦脸干嘛?”刘馨有些纳闷“难道出乱子了,他们来找你讨办法?”“也不是,宫城守备和净军的人数比流民还多呢。麻烦出在以前处理这些流民安置工作的是工部,包括赈济、施粥都归他们管。但不料这次工部管辖的京城八个施粥厂,竟无一施粥,黑压压的一片乞丐围坐在粥厂前,有男有女,有老有幼,个个瘦骨嶙峋,皮包骨头。有的三天没有进过一口粮食,很快就要成为街头的饿殍了。”刘馨这次总算皱起眉头来了,不满道“石星这个工部尚书虽然接任杨兆不算太久,但这点小事不至于都办不了吧?”“他不是办不了,我看他多半是故意的,为了给我找点小麻烦。”高务实轻哼一声“你肯定想问理由,这理由很浅显工部现在只有预算内的银子是由户部提前拨付了的,眼下这种预算外的赈济,他可以矢口否认责任在他,而推到我头上来——因为如今天下财权俱在我手,我不拿钱出来,他就能说自己没法办事。”“那你拿钱不就行了?”刘馨一摊手,问道“石星这人上次就能看出来不是你们实学一路的了,他给你找麻烦几乎是情理之中,但像这种事,你们户部直接给钱不就好了?”“没错,给钱就好了。”高务实点了点头,但却说道“但你要知道,任何一个单位……我是说衙门,办事都是有流程的,户部这种直接事关钱财的衙门更是如此。户部没说不给钱,但即便正常来讲,流程也没那么简单。首先,这笔钱应该给多少,至少要有个预估吧?你要预估,最起码要知道进城的流民人数对吧?然后呢,这些流民大概需要在城中逗留多久,是不是也要预估?可是这一条如何预估呢,若是像以前那样不闻不问的话,没有人能预计他们会逗留多久,但因为此前朝廷在我的建议下把赈灾分成了两个部分,一个是赈济,一个是安置,这样一来就有一个可以基本预估的方向了。这个方向就是,户部负责出钱赈济,工部要负责安置。户部这一茬暂且不说,就说工部的安置他们首先要在施粥厂附近给流民建设临时住宿的棚居,然后要尽快想办法进行‘以工代赈’,也就是安排临时工作。这个以工代赈又还要分性别、分年龄甚至分工种考虑。壮丁肯定最好办,妇女的安置就麻烦一些,集中安置起来做女红、浆洗衣物之类还好,其他的也各有麻烦,而通常这些事只能联系宫里,看宫里是否需要……至于老弱,这就更复杂了。老人一要看年龄,二要看身体情况,但即便不算很老,身体看起来也不弱,可是考虑到我们尊老的传统,还是只能给他们安排最轻松的工作,这些工作即便是在工部掌控的那许多工程之中也不好找,多半只能安排在库房、施工地守夜之类。而孩童也不好办,虽然大明几乎没有什么‘禁止童工’的严令,但小孩子你能安排他们做什么?大多数还是只能养着。一些半大小子安置起来更麻烦,吃又特别能吃,能做的事却又不多……”刘馨忽然插嘴道“那可不一定,我哥哥十三岁的时候,就已经作为先锋攻破蛮人大寨,斩将夺旗了。”“呃……”高务实也不禁被噎住了,轻咳一声“将门虎子,这个情况比较不同,天下虽大,有多少个刘綎?”“那也不一定,麻贵好像也是十三岁从军打仗,当年就上了战场的。还有麻家军、马家军的子弟……总之你那宣大嫡系之中都有不少。他们是不是都和我哥一样厉害,我没有亲眼见过,不好多说,但最起码他们在‘半大小子’时期,恐怕大多数人已经是见过血的了。”高务实苦笑道“我都说了,将门虎子是两码事。天底下若论精兵,童子军素来就是其中之一,因为这些半大小子根本就还不知道什么叫怕死,他们身上的勇悍,许多百战精兵都不能比,但安置流民却不能依此考虑……”“好了好了,我就是随口一说,你继续。”然而高务实一下忘了刚才说到哪,滞了一滞,干脆摇头道“总而言之,弄清这些情况都相当于要先做个流民普查,而普查过后还要讨论安排,最后户部才好根据这些情况来拨款——你看,这是不是都要时间?”“要时间归要时间,但流民也不能饿着肚子等你们走流程啊,这难道不应该先给他们把吃饭的问题解决了再说?”“没错,是这样,但本来这事应该是工部先垫付,户部拿到预估条陈之后,拨款下去,他们再把这笔垫付的钱补回部里。可石星现在就是硬拖着不办,一口咬定工部没有余款,说只要户部一天不给钱,这事他们工部就一天没法动起来。”“石星该死!”刘馨柳眉倒竖“党争我可以理解,但拿这多么条人命做他党争的筹码,这种人也配当官?”高务实倒还淡定,摊手道“历朝历代都不缺这种人,如之奈何?”刘馨气得一拍桌子,恨恨地道“真恨不得一刀杀了。”但她当然知道这话不可能实现,只好又叹了口气,有些烦恼地道“现在我真觉得,还是在南疆领兵的时候比较顺心,敌我分明,只要打赢了仗,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不会像现在这样……我总感觉现在呆在京师,就宛如陷进了一个大泥塘,浑身脏得难受却又挣脱不了。说起来,我真是不明白,你怎么会在这种环境下还能甘之如饴的。”高务实呵呵一笑“或许我是觉得,如果能把一个烂泥塘改造改造,建成一座金碧辉煌的大殿,应该会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吧。”“噢,你还真是个理想派。”刘馨撇了撇嘴,懒得再说下去,却把话头转了回去“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吃一堑长一智,以此为契机,成立一个……不对,机构不能再多设了。应该说是将来再多做一笔临时性预算以为备用,名字什么的不着急,反正用途就是针对这些突发性社会事件的,尤其是京畿附近的灾害性处置预算。”顿了一顿,高务实继续道“至于当前,我今天已经特批了一笔银子,用于临时处置。这笔钱到时候等工部的预估花费条陈上来,户部拨款时再扣除今天这一部分。”刘馨想了想,忽然诧异起来,问道“你这个法子处置得宜,但却并不难办,石星莫非就猜不到你会这么做?我看他还不至于这么蠢,那问题来了既然你随便批个条陈就能解决,他还来得罪你这一下,目的何在?”“目的么,你刚才其实已经说了,就是来得罪我一下。”高务实一摊手“不多得罪我几下,心学派那边怎么会把他当做自己人?你莫要忘了,他的籍贯是东明县,乃是北直隶人(但此地后世属山东),不是江南人——甚至不是南榜士人。”刘馨恍然大悟,长长地“哦”了一声,然后想了想,又道“我明白了,石星这厮还真是动了点脑子的。他拿这事来和你对着干,心学派那边肯定会觉得他的确已经不能再回头,而对你而言呢,其实也未见得多生气——毕竟处理起来只是个‘小麻烦’而已。如此,他在心学派一边卖了乖,在你这边也得罪得并不狠……哼,果然都是政客。”高务实摆了摆手,似乎懒得继续这个话题了,反而轻轻闭上眼睛,头往后靠着,看起来就像要睡着了一般。不过刘馨知道他绝不可能这么早睡,在她眼里高务实和当年的高拱类似,也有点工作狂,几乎不到半夜绝不睡觉。偏偏大明朝早上“上班”的时间又早得很,在他习惯性的起床时间,天都还没亮,所以这也让他养成了一些独特的习惯,比如稍有空闲就会闭目养神。但刘馨今天似乎不打算让他安然休息一会儿,轻咳一声,道“我看你平时这些乌七八糟的坏消息听得实在有些太多了,要不我给你汇报一个好消息?”高务实果然轻轻睁眼泽雨轩 zeyuxuan.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