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镖看了一眼医生又看了一眼革音,只见革音素着一张惨白的,嘴唇乌青,眼下全是黑眼圈,整个人的精气神比之前差了太多,她病恹恹地靠着靠垫说:“时间长短,不是看有多少钱能吊这条命,吊着多久吗?”
医生无语地翻了个白眼。“谁和你说的这些的?那些老外?我们中国讲究可持续发展,讲究养生,食疗,阴阳循环,靠冰冷的仪器和刺激心脏,肾上腺注射器,我怕你直接刺激到阴曹地府去!”
革音双手捧着杯子,慢慢喝一口,一时间,她的眼神有些飘忽,似乎真的到了冥府,周遭全是牛鬼蛇神,“那也挺好,和人间,也应该差不了多少。”
医生又翻了个白眼,开始拿出仪器给革音检查身体。
革音半眯着眼睛,听着管控数据部门的经理过来汇报各个千万主播昨天的数据情况。
汇报完了之后,愣了愣,把电脑打开递给革音:“这是今天的热搜,都是楚杳姊,她今天的超话点击量已经过千万了,各项搜索也在持续增加,这条疑似 #楚杳姊地铁教训猥琐男# 的视频在各个社交媒体平台,平均点击量已经过三百万了,运营部门的人,比对了上官木之前的模样,还有时间节点,几乎可以确定是我们公司的主播,木子,革董,咱们要不要蹭一波?”
革音看着视频里面,穿着白色羽绒服的木子,整个人美好又温柔,即使把别人以扣押的姿势按到在地上,脸上也是波澜不惊,只有仰头冲着两个朋友说话的时候,眼睛里有亮光,嘴角的弧度是温柔向上的。
革音还记得,那是七岁那年,家族聚餐,小朋友们都在城堡后面的花园嬉闹,她心脏病突发,家族的亲戚的小孩们,堂哥堂姐,表哥表姐们,就在旁边,恍如未闻的喝着下午茶,聊着天,讨论着新购毕加索的画作,和昨晚的舞会,他们神情淡漠,姿势优雅。
离他们一尺之遥,躺在冰冷草地上的革音,却感觉浑身又热又冷,心脏急促又疼痛,呼吸管像是卡着东西一样,连进气都困难,她的脸被翠绿色的小麦草割着脸,她的手指颤抖,嘴巴像是被塞住了东西,说不出来一句话。
谁来救救我?
谁来救救我?
难受……好难受……好难受……
革音终于被送下午茶点的女仆发现了,她被抱到了床上,闭着眼睛,关上门,医生开始给她检查身体,说是检查身体,吃了药之后,总感觉每次检查身体有什么奇奇怪怪的地方,后来革音才知道,那是猥I亵。
她告诉过母亲,母亲说没什么的,医生都是这样的,她半夜做噩梦了,跑去找母亲,却看到,母亲和父亲的兄弟在客厅里做着见不得光的事。
她跑去找父亲,却看见父亲满手鲜血。
革音站在医护室里,医生让她脱掉衣服,革音看着面前这个金发碧眼的男人,他卷曲的金色鬓发和欧洲人特有的深邃的五官轮廓,他看起来英俊又优雅迷人,喜欢他的女人趋之若鹜,他为什么要对只有七岁的自己那样?
革音不知道,就像革音不知道,自己明明是意大利人,自己在意大利出生,却只能叫着自己爷爷。老先生。
她明明和那些白种人吃着同一片土地的粮食,喝着同一条河流的水,呼吸着同一个地方的空气,但她生的一张亚洲脸,大家都在时时刻刻问她,你的家乡在哪里?
“在意大利佛罗伦萨。”
“不是,我是问你的祖籍在哪里?”
革音想了很久:“我爷爷是意大利人,我爸爸是意大利人,我外祖父母那时候就来意大利了,在意大利做进口贸易,我没去过中国,我也不会说中文,我是在佛罗伦萨长大的。”
革音后来才知道自己的窘迫和焦虑来自于哪里,她说了一大串来解释自己的情况,她对自己不自信,她对自己意大利人的身份并不完全认同,她反复加重自己的观点,在别人询问她来自哪里的时候,她希望别人信服,更希望自己信服。
你的家乡在哪里?
在哪里?
在在哪里?
在意大利啊,我是意大利人,我和你们一样以意大利为母语,可革音的脑海里却无法没有任何异常的回答。
每当别人提起中国,提起中国功夫,提起中国瓷器和古老的美丽宏达的建筑的时候,革音总是很生气,“你们不要在我面前提zhong国,我爷爷奶奶告诉我,那是个很落后野蛮的国家,所以外祖父母才会选择移民,我不希望别人拿这件事来评论我!”
而母亲,为了证明自己是个货真价实的意大利人,她帮助邻居,捐献衣物,投票,穿着大会选举的衣服,当志愿者,帮助援助组织,甚是和家族的白人们睡觉。
大多数亚裔,他们通过贬低自己和祖国,用讨好和妥协来试图解决问题,他们为了得到社会和集团的认同感,认为哪怕牺牲自己的利益也没问题,只要他们肯努力,只要他们能做的更好,就一定能改变现状。
他们比别人更加努力的工作,如果做的不好,那就是他们不好,不断改进自身的态度和常年自我谴责,一味地妥协着。
革音又开始憎恨自己黄色的皮肤,她越长大越发现,自己因为黄色的皮肤被人轻贱,母亲被人轻贱,父亲被人踩在脚底,她开始恨自己,她躺在浴缸,放满水拿着刀片一下下滑下血痕。
母亲的讨好和妥协没有换来他们哪怕一丁点的好脸色,父亲的忍让和退步,只换来了更加得寸进尺的要求。
那我是不是回中国比较好?
那里有我的同胞,他们和我一样黄色的皮肤,留着同样的血。
革音开始学习中文,终于在十三岁的时候,她和母亲避难逃到了小城,一样的黑发黑眼,一样的黄皮肤,革音迫切想要朋友,想要羁绊,想要温暖,她热情的和每一个人聊天,分享她的零食,分享她的经历,分享她的过去,得到的却是背后指指点点的议论,大家愈来愈疏远,越来越冷淡的眼神,和嘲讽的嘴角,讥笑的眼神。
这和在意大利有什么区别?
革音发现她在国外是个异类,回国了同样是个异类,两边都没有她的容身之地,都没有她可以呆得地方。
太阳升起,阳光温暖明媚,对每一片土地,每一个国家都是一样慈爱,可人在哪里都是如此的冰冷。
革音觉得木子就是如阳光明媚又温暖的人,很难想象这个世界还有她那样的好人,她那样温柔的人,革音还记得木子吃红烧肉的时候,一脸的满足感,她眯着眼睛,嘴唇上都是油渍,她喜欢喝老鸭酸汤,她心情好的时候,能吃三碗饭。
革音最忘不了的还是,她倒在地上那一刻,心脏抽搐,呼吸急短。
在闭眼的那一瞬,她好像又看到那些牛鬼蛇神了,那些冷漠的眼睛像是冰刀一样钝着割着她的心。
她还记得他们背后窃窃私语说着自己手腕上的伤疤,那一刀刀深浅不一的痕迹。
活着真是恶心。
和这些人呼吸着同一片土地的空气,喝着同一条河流的水,真是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