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讣告发出之后, 及至正午,前来吊唁者依旧陆续不绝。又见沈侯形色憔悴,不免又是诸多劝慰。沈煊充耳不闻, 一颗心思绝大多数用到了扶着的沈爹身上。不过短短数日的功夫, 就见他爹头上复又斑白了几分,靠在身上越发的虚了。
看着一日多水米未尽,唇上干裂的老爹,还有躺在棺材中再不能睁眼的爷爷, 沈煊只觉心口钝痛,头上嗡嗡作响。
“爹, 您身子不适, 先去里屋歇会儿吧, 这儿还有我跟大哥呢?”
“是啊, 爷爷, 您好歹去用的东西!”一旁的壮壮也红着眼眶劝道。
沈爹依旧一动不动。
“我说大侄儿啊, 大哥这般年岁,该享的福也都享了, 合该是喜丧才是!”
说是如此,一旁的沈二爷爷心里也不是不替他这位大哥叹气。这年轻时候,屡试不第败光了家业,累的大嫂郁郁而终。人到中年, 好不容易家里起来了,进儿却是这般执拗的性子。这好生生的父子俩倒成了村里人一般。
人老人老,等到侯爷出息了, 侄儿也想开了, 大哥这身子骨儿却坏了下来。床上一躺就是好多年………若不然, 正经的侯府老太爷, 出去可别提多威风呢!
想想他一个隔房老头子出去都恁大的脸面,沈全抬头看着这诺大的灵堂,来往不间断的吊唁之人,心里愈发替他大哥遗憾了。
次日,沈煊上折子丁忧守孝,而他所担忧的也不是没有道理,爷爷才刚刚过去不久,素来身子不错的沈爹却是一病倒地。
“冯太医,我爹这病情究竟如何?”
因着素日疲惫难眠之故,沈煊出口说不出的沙哑暗沉。一旁的大宝拉着爷爷的手不敢丁点不敢松开,眼中止不住的冒着水花。
哪怕只有五岁的年纪,然而大宝已经晓得“去世”这个词的含义。
太爷爷便是躺着躺着便“去世”的,爹爹说什么天上做星星都是骗小孩的,此时看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爷爷,大宝终于控制不住大声嚎道:
“爷爷,你醒醒!醒醒啊!哇……”沈煊轻轻拍着大宝。壮壮等人守在窗前一步都不敢离开。
冯太医见罢幽幽一叹。
“这俗话说,忧伤肺、思伤脾、更何况素日不眠更是伤身。老夫开副方子先稳住身子。只是老太爷这是心病,还得好生劝导开解才是。”
沈煊轻轻点了点头,喂完药,沈爹很快幽幽转醒,李氏见状急忙上前将自家老头子扶住,红着眼哭道:
“老头子你要怨就怨我吧,是老婆子我对咱爹不孝顺,是老婆子心眼小,都怪我!怪我呀!”
老爷子心里这症结,家里便是迟钝如沈大哥多多少少都是晓得一二的。其中最难受的莫不过李氏了,当初家中日子那般难过,丈夫外出行商朝不保夕的,她在家带着孩子整日提心吊胆。那时她何尝不是对公爹心中有怨,便是日后也只大面儿上过的去罢了,要说悉心伺候,在小儿子出息之前,那是丁点没有的。
人死为大,便是她如今想想,心里头都不是滋味儿,别说老头子呢?李氏越想心中酸楚越盛,看着一旁出息的儿子,更觉得自己不是东西。
沈爹依旧躺在床上怔怔然不曾说话。半响,只轻轻揉了揉大宝的头发,温声道:
“你们都下去吧,外头那么些人,爹那儿还得要人看着。”众人刚要反对,便听沈爹又道:
“幺儿留下就行。”
沈煊冲着众人点了点头,又将手中大宝递给顾茹轻声嘱咐了几句。李氏离开前不住的叮嘱着:“你爹脾气拗的很,幺儿你好生劝着些,啊。”
沈煊重重应是。送走了旁人,沈爹看着眼前长玉立的儿子,眼中半是骄傲半是复杂。
“幺儿,当初你读书的事儿,爹爹本是不赞同的,家里,甚至村里头都是看笑话的多,只有你爷爷……咳咳,只有你爷爷……”
“当初你爷爷在家,等闲一句话都不多说的,只在这事儿上执拗了一回儿……这才有了咱家如今的风光。你爷爷当初是对的,咱们这样的人家,再没有旁的路可走了。”
看着窗外依稀可见的人群,他们这一个镇上有点身份都能踩上一脚的农户走到今日。他哪里又不明白他爹当年对读书考试的执拗跟痛苦?
“咳咳……可是咱们还有恁长的福分要享,你爷爷却是没这福气……”
“他这一辈子啊,真享福的日子能有几日啊?”沈爹抬头,看着房顶上依稀刻着的纹路,眼中干涩,张着嘴却是半滴泪都留不下来。
沈煊心中一慌,连忙上前扶着他爹。“爹爹那时候已经做的很好了,便是儿子,那般境地也不会比爹做的更好了。”
人非圣贤,孰能无怨。他爹当年,纵是心中有怨也好生照料了爷爷,纵是在外奔波劳累也没让爷爷吃苦受罪。比之绝大多数人,已经是极好了的。
“爷爷走时也很安详,并没有怪爹爹………”
沈爹本就是心中再明白不过之人,这些道理更是比谁都懂,可有些事便是再明白。心里究竟有槛难过。
沈煊也都明白,也没开口在劝什么。只静静呆在一旁,自古以来死者为大这句话不是说说的,生前的一切都会悉数放大,悔恨也是。尤其如今他们日后数不尽的富贵要享,爷爷却早早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