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大早,漫天的锣鼓声响彻了裴府,按礼节,裴钰轩今日要亲去许家下定。
聘礼已经摆得满满当当的,堆了大半个客堂,吉时到时,钰轩便面色苍白地穿着大红的喜袍跨上马,准备前往许府。
晚晴站在人群之中,定定望着他,他在人群中蓦地看到她时,差点从马上栽下来,自从上次在丹桂苑见过一面,他们已经半月都没再见面。
他没有再去找她,一心盼着她能来找自己,但她始终未来。
他心里有愧,兼之还有一丝侥幸存在心里,怕贸然去找了她,她又断然拒绝,自己就一切成空了。若只是等着她,说不定她下一刻、下一分、下一秒就会来。
他便怀着这样的心思,从日出盼到日落,一天天度日如年的期盼着。谁料今日竟猛地在这里见了她。
这段时间没见,她出落得越发美了——
那一头锦缎一般的头发,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泽,俊美的脸庞上笼着淡淡的哀愁,她穿着一袭牙白色的襦裙,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抬起头望向他,那目光中充满了悲伤和思恋。
他的心中犹如万千波浪滚过,不假思索地,他便要翻身下马,却被随侍在旁的兴儿一把抱住腿,低声劝止道:“公子,不可误了吉时。”
他只好忍住了。骑在马上,他不停地回头看向她,看她在一片喜庆的锣鼓喧天中,眼泪一滴滴落下来,那么彷徨,那么无助,像一只离群的孤鸿,无枝可栖。
他的心犹如被利刃片片剐过,只觉喉咙发紧,鼻子一阵酸楚,眼前一片迷蒙,他的手死死扣住缰绳,那缰绳将手勒到青紫,他还茫然不知。
“回去吧,姑娘。”眼见得钰轩一行人都走远了,鹊喜悄声劝晚晴道:“秋风冷,咱们回房去。”
晚晴强抑着泪,对鹊喜道:“你先回去吧,我去找一下崔先生。听说他不日也将离开京城了,我去告个别。”
鹊喜道:“也好,姑娘,你散散心吧。”
晚晴见鹊喜走远,才慢慢坐到树阴一处僻静的石凳上,埋头哭泣了好大一阵子。
哭过后,她心里觉得略好些了,便起身待要走,却忽然见周子冲不知为何踅到此处,正在自己跟前站着,她吃了一惊,忙忙拭了把泪,打叠起笑脸,笑问道:
“许久不见,周公子可还安好?”
周子冲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望着她,忍不住道:“杜姑娘,你何必忍得这般辛苦?你就痛痛快快告诉我,你现在很难过,不想应酬我不好吗?”
“我的确是很难过,但是也不能过于失仪。”晚晴含泪笑道:“周公子,听闻您是篆书名家,日后有机会还要向您请教。”
“你难过,只要看看篆书就能看好?”周子冲哑然失笑,将头扭到一边,看着一株凋谢了菊花,一本正经点评道:
“这个自欺欺人的办法可以的,别说,还挺雅致。”
“周公子,我猜您现在看我一定像是惶惶然的丧家之犬。也罢,您若是想要同情我一下,也可以。”
晚晴虽作出云淡风轻的模样,但还是将目光投向杳不可知的苍穹之处,仰首吟哦道: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
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
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
心非木石岂无感?
吞声踯躅不敢言。”
吟罢,她看着表情从讥讽渐渐转变为同情的周子冲,自嘲道:“看看古人写得多好啊,天下失意人应当共饮一杯。”
她和周子冲并不熟悉,只是一两面的交情罢了,她也深知此时不该在这人面前流露出软弱来,可是她究竟年纪轻,面对这种锥心刺骨的痛苦,她实在无处发泄,也无从倾诉。
可能恰是因为周子冲类似于陌生人,她才如此大胆地在他面前这般说吧。
“我发现你真的还挺有意思的……”周子冲见她这般爽直,倒似楞了一下,接着道:“怪不得裴三那厮收了心,可惜他无福啊……哪,他们把我姑母弄傻了,自己得了什么好了?
娶了个棺材瓤子回来,你说是不是报应不爽?”他到底还是有些幸灾乐祸,低声道:
“你也不要伤心了,不值当的……实话告诉你吧,那厮就是个绣花枕头,脾气冲还目中无人,空有副好皮囊罢了,嫁他,有的受的,你悬崖勒马,挺好……”
“周公子,你说话不要这般伤人”,晚晴并不因为他同情自己便感激,反而有些恼,她毫不客气地反驳他道:
“你说我就说我,我知道你一向看不惯我,你说三公子做什么?他也是受害者,你不许说他。”
“嗯,不错,果然是分手见人品。我以前以为你是攀龙附凤之辈,靠点狐媚小手段笼络裴三的心。今儿发现你啊,还颇有些男子之风,洒脱,不记仇。那我索性实话告诉你……”
周子冲拿折扇遮着脸,附到她耳上,悄声说:“这个大宅子里,除了我姑母和我表妹,其余的人啊,都罪孽累累,手上的血,连曲江水都洗不清,所以,别可怜他们,他们都是罪有应得。”
晚晴心中一凛,往后退一步,故意抬高声音道:“周公子,咱们背后莫论人非,可谈学问,不谈是非,好吧。”
“好……”周子冲往前欺身一步,又对她道:“我知道你和我表妹交好,是以没把你当外人。
你若闲了,去我那里转转,我可以教教你篆书,毕竟全京城喜欢这东西的美人,恐怕也就你这么一个了,说起来,我还真是曲高和寡。”
说着,冲她笑笑,又拿扇子点了点她的肩,说:“大好年华,别吊死在一棵树上嘛,你说不是?”
晚晴瞪着他,没有言语,她觉得今天的周子冲有点奇怪,他并不是这般轻浮的人,那他到底要做什么呢?一丝隐隐的担忧慢慢升腾起来。
忽然,周子冲紧贴着她的身子,靠近她耳边问道:“杜姑娘,我好像听人说我吴家表哥曾经对你无礼过,是么?”
他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外人看起来似乎只是在趁机揩油,但晚晴听得出,他的声音里分明带着肃杀的冰冷的气息。
她的心一紧,故作无知道:“公子从哪里听了这流言?晚晴虽对吴公子的遭遇深表同情,可我从来没有单独见过他……”
周子冲面色一寒,追问道:“当真?”
晚晴还未回答,忽然从身后传出一声低喝:“你离杜姑娘远点。”
二人回头一看,是愤怒的阿诺立在一旁,手按在佩剑上,死死瞪着周子冲,看那样子恨不得将他活吞了。
“你看,裴三就这么点格局,走哪都给你配几双眼死盯着你。我说杜姑娘一个大活人,你们至于吗?
你们公子要迎娶许副相的千金了,怎得,准备让杜姑娘给你家主子做妾?呸,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还真把自己当成人物了!”
周子冲恢复了调笑嘲讽的语气,脸上带着轻佻的笑容。
其实他心里正憋着一口气,若不是没有证据,他恨不得打到裴时面前去,问个青红皂白。
吴家表哥死得蹊跷也就罢了,他向来酒色无度,仇家颇多,周子冲从来不屑与他交往。可怪就怪在偏在这个档口,姑母也无缘无故地变成了活死人!
要说这二者没联系,他打死也不信,只是他没办法撼动那个阴险的姑丈裴时罢了!
可恨他那个糊涂表妹钰媚,怎么说也不信自己的话,偏偏而今晋王失势,他的嫡系部队被勒令不许入京半步,所以钰圃表哥也困在幽州回不来,唉,若他回来,一定能将全部事情查得水落石出!
晚晴见他今日这般气恼,也多少猜到了他可能是探听到了什么大夫人事件的内幕,怕他再给钰媚说什么,此时不得不打起十分精神,陪笑道:
“周公子,您别和阿诺一般见识,要不您先去那边等等我,一会咱们一起去二小姐房里坐坐。”
“哼,和他一般见识?我还没闲到那个程度!”周子冲冷笑一声,扭头走了。
晚晴见阿诺眼里喷火,温言劝道:“阿诺,你这么剑拔弩张做什么?赶紧把剑放回去。你再这样我生气啦。”
阿诺强忍怒火道:“他竟敢轻薄姑娘,公子若知道,还不卸掉他一条膀子!”
“你们三公子,现在且管不了我了呢”,晚晴没好气地说:“你还跟着我做什么?他都去新妇家下定了,怎么,要把我栓你们院里看门?”
阿诺不敢吱声。
晚晴到底不忍心迁怒于他,又软言道:
“阿诺,如今是多事之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周公子不是好惹的,他的伯父们门生故吏遍及行伍,现在虽然没落了,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你要为你家公子树敌吗?
再说他姑母病重,他心里有气也是难免的,我们此时就不要火上浇油了,全当看二小姐的面子。
今日这事,根本没有的事情,你别给你家公子说了,好不好?他今日本来就不痛快,你再说了这种捕风捉影的事情,他更要生气了。”
阿诺叹了口气道:“好,我听姑娘的。”犹豫了一下,又道:“只是我不说,也有人会去说的。”
晚晴知道裴钰轩没少安排人监视自己,当下有些微怒道:
“都到什么时候了,他还做这种事?你们日后也别再跟着我了,再过7日,你家公子都要成亲了,天天跟着我,干什么呢?大家相交一场,好合好散不好吗?”
阿诺愣了一下,那眼圈似有点微红,紧握剑柄的刚劲有力的大手不知怎得有点微微颤抖,许久方道:
“不管别人怎么样,但日后姑娘若有驱使,阿诺无不遵从。”
“好,谢谢你阿诺。”晚晴闻言,心里有了一丝慰藉,看着眼睛通红的阿诺,她恳言道:
“以后你也要多多保重,若遇到危险的事情,看准形势再上,就算是为了主子要献身,也得看值不值的,你说是不是?”
“小人都记下了,姑娘多保重。”趁眼中那滴泪尚未落下,阿诺哽咽着急急离开了。
无论怎样,他只是一介微末的侍卫,他什么也为她做不了,安慰不能,宽藉不能,帮助更不能。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远离她,别再给她带来丁点的麻烦。
从此后,他就会谨遵自己的使命,他不能有心,不能有情,不能有属于自己的悲喜,他是属于主人的。——这是师傅和哥哥告诉他的,只要谨遵此命,他就再也不会有烦恼。
他悄悄抹了一把眼泪,微微仰头看着湛蓝的天空,用眼睛的余光偷扫了一眼,看着小径上那白衣的姑娘渐行渐远,渐渐走出的视线,走出他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