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时听闻此语,鼻中发出一声嗤笑,脸色却丝毫不变,自顾自去斟茶,谁料那壶身滑湿,茶水一下未曾收住,反倒流了半桌子,洇湿了旁边放着的一部《楚辞章句》。
待晚晴看那书时,却见封面上所画的一棵柔弱的兰草被水浸透,裴时忙将书拿起来,用自己的衣袖擦干水份,又轻轻抚过那株兰草,若无其事道:“晴儿莫停,继续说吧!”
见到裴时这般镇静,反倒将晚晴的心绪再一次打乱了,她一时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直到视线又触及《楚辞》封面那支兰草,她才厘清了思路,打起精神继续说道:
“其实我还猜想,也许伯父在最初见到我,周夫人陷害我偷簪时,您就已经开始设局了,比如,那块杜若草的牌位,就是您引我去看的吧!
您发现我和阿贵熟识,便故意安排阿贵看祠堂,让他给我泄露了无字牌位的秘密,您就赌我这个傻瓜一定会去看,从而体谅您的苦衷和用心。
可是您没想到轩郎他也在跟踪我,此事竟也被他所知,从而知道了那个鬼神莫辨的牌位竟然不是他早逝娘亲的,而是我姑姑的,他因此对您颇有怨言。
所以您惩处了周夫人,至少可以让他对您减少怨恨,也可让我彻底感激您,供您驱使,对不对?”
听她说到这里,裴时拿书的手,略抖了一抖,脸上却还表现得云淡风轻,不动声色道:“你看你这孩子,真是调皮,怎得去了一趟秦州,倒学会了法家那套诛心之论?”
“是不是诛心,伯父心里自然明白,晚晴不过是信口一说,说错了,也就博您一笑罢了,想来伯父也不会再惩罚我,再说,杜家已一败涂地,晚晴唯有一条命,已经无所谓罚不罚了。
不过在此之前,也总得容我将话说清楚,免得伯父认为京兆杜氏全是糊涂虫,白白辱没了祖上声名。”
最后这几句话,晚晴说得虽轻,那股肃杀之气却已不言而喻,她的脸上显出的刚烈和诀绝同往日柔顺的模样截然不同,气氛一下结了冰。
还是裴时老于世故,他的脸只僵了一瞬,便哈哈大笑了几声,四两拨千斤地说:
“看你这孩子说的,你爹不在身边,你就如我的女儿一般,做父亲的岂有和女儿置气的?
好孩子,你愿意说,伯父不生气,你今日有什么委屈,都一股脑说出来,有疑惑也说出来,伯父怎舍得责罚你?咱们早晚是一家人嘛!”
“既然伯父恕罪,那晚晴就冒犯了。据晚晴推测,在尘埃落定之前,您一直在晋王和永王之间徘徊,谁得志您跟谁,但是最后,您应该还是选定了在晋王麾下效力,因为他的势力更大些,只是二公子看不清是非,才敢为了骤贵去投奔永王。
也正因如此,您逼着轩郎娶许氏,也许只是您迷惑永王一派的缓兵之计,所以您才对我说无论许氏生死,她和轩郎的婚姻都是权宜之计,这点您倒是给我说了实话。
可是,您说许氏死了会扶正我,这一定是假的,我在轩郎身边最多便是个侧室的位置。
这一点,媚姐姐早就想明白了,所以才会在婚礼当晚偷偷放走了我。
就冲着媚姐姐当日这份恩德,我日后若有机会,定会报答她。只可惜淑姐姐年纪轻轻,就已经落发出家了。
最是无情富贵家,伯父,晴儿今日给您说实话,若救不出父亲,我绝不罢休。
无论我当初多么爱慕轩郎,今日,我都不会答应您去给轩郎做外室。我早已看透世情,对名分地位之类一概渺如云烟,可是,我不愿自己成为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我京兆杜氏,自前朝至今,也有数百年历史,而今就算是衰落到底,也不愿祖先蒙羞。
事到如今,请伯父再也不要像去年那样,拿程祥生谋反一案来逼迫晚晴就范,我已经想清楚了,若父亲最终难逃一死,我必会与母亲在道观出家,了此一生,再不踏入尘世半步。”
说完,便离席,恭恭敬敬地跪地给裴时叩首道:“晚晴知伯父位高权重,一言九鼎,但是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晚晴拙志,还请伯父成全。”
时间如停滞了一般。不知何时外面下起了小雨,雨一滴滴从屋檐落下,滴在了青石地面上,一滴,一滴,一滴,这春雨缠绵,却还掺着寒意,春寒料峭,让人心底的凉一丝丝扩大,直到凉透了整个心田。
不知过了多久,却听裴时长叹一声,亲自下座来,扶起晚晴,满目哀伤道:
“孩子,不管你信不信,伯父总是盼着你能和轩儿成就百年之好。只是,这世间的事情,哪由得了自己?
也罢,你的话也有几分道理,你这样的身份再贸然成亲,所生的孩儿身份尴尬,到时若非要你将孩子抱给嫡母养,又着实委屈你。
你还年轻,和轩儿的事不急于一时。我看你心思缜密,也颇有胆识,有一条路,倒还可以冒险一试,只是不知你愿不愿意受委屈?”
晚晴一扫刚才的剑拔弩张,垂首敛眉,轻声道:“伯父请讲,只要能救爹爹,纵使刀山火海,斧钺加身,晚晴也义无反顾。”
裴时沉吟道:“淑妃入宫,孤立无援,很是思念故人,不知你能否进宫陪她一阵子,助她得个正位,有个一儿半女傍身,免得深宫寂寂,她一人独守空帷,孤寂终生。
事成之后,我定会想办法,把你接出宫,到时你的身份也可重见天日,便由娘娘赐婚,和轩儿再续前缘吧!”
晚晴听他这么说,不由悚然站起身,张皇问道:“伯父是说,让晚晴进宫为官婢?”
自前朝起,宫女出身都要求是良家子,自己现在已沦为罪臣之女,若是进宫,只有为官婢一途,晚晴怎会不知?
裴时不忍看她,微微侧了侧视线,缓缓道:“晴儿,你若想要救你父亲,也只有这一条路了。你自愿入宫为官婢,孝心可嘉,即便日后皇上知道此事,也定会法外开恩,酌情处理的。”
晚晴心下一片冰凉,那泪止不住落下,从官家小姐沦为阶下囚,再沦为这世间最卑贱的官婢,自己只用了短短两个月,便尝尽了这世间所有的悲欢,果然是生亦何欢,死亦何憾?
万法皆空,因果不空。
自己既种下前因,误了父亲,此时唯有一死报答亲恩,别无他途。
念及此,她咬牙对裴时道:“好,晚晴便听伯父的。”
“晴儿,你怎么了,怎么哭起来了?”
钰轩忽然从门外气喘吁吁仗剑而入,满脸都是惊慌之色,他一见晚晴站在那里抹眼泪,便也顾不得父亲在场,忙忙问她。只是这话虽是问晚晴,那眼睛却直直盯着裴时。
裴时见他这般,又想起晚晴刚才那些话,不由又惊又恼,狠狠瞪了他一眼,没说话。
晚晴见了钰轩,不知为何,那泪更是止不住流下来,钰轩见此更疑,紧紧搂住她,柔声安慰她道:“晴儿,没事的,你不要怕,天塌下来由我顶着。”
说完,抬起头,冷冷质问父亲道:“怎么,父亲让晴儿在死牢里呆了两个月还没折磨够她,现在又想出了新招数了吗?有什么法子,说出来,儿子也愿意一起领。”
裴时本就有心事,忽又见儿子这般对自己,不由气得浑身发冷,用手指着他道:“你这个逆子,你竟敢这般对我……”
晚晴埋首在钰轩怀中,泣不成声道:“轩郎,莫怨伯父,都怪我命苦……”
裴钰轩替她擦了擦泪,心疼地说:“傻瓜,你怎得就命苦了?你放心,只要有我裴钰轩一日,就必会护你一日周全。”
说着,又对裴时冷言道:“爹,你若是实在容不得我和晴儿,我们俩就泛舟湖上,了此一生,再不给你添麻烦。”
“晴儿要入宫去陪伴淑妃娘娘,怎和你泛舟湖上?”裴时一脸萧索,声音低沉:“放心,她若助你妹妹得个一儿半女,在后宫中取得一席之地,为父就想办法把她从宫中接出来。”
“爹……你为何要这么做?夫妇之间的床帏之事,你让晴儿一个女儿家如何去协助?”
钰轩持剑的手微微颤抖,怒不可遏对裴时道:“你不是这样答应儿子的,你说有两全之策的。”
“我的计策,杜姑娘不喜欢。她为救她父亲自愿没入官婢,你可以问她,我可否有半句虚言?”裴时气极,一时竟有些心灰。
晚晴还未说话,却见钰轩刷的一声抽出佩剑,一把推开晚晴,将剑锋对准自己的脖颈道:
“爹,你自己亲口给我发的毒誓,只要我能考上进士,你必为我明媒正娶晴儿,否则子嗣断绝,家破人亡。你今日是要食言吗?”
“轩郎……”晚晴惊呆了,她的心开始隐隐作痛,扑上去,踮起脚尖双手举起来夺他手中的宝剑,流着泪道:
“你别傻,你放下剑……你快放下剑,你疯了么?”
“杜姑娘,你怎么说?”裴时再无刚才的从容,冷厉的眼神如箭一般射向晚晴。
晚晴身子不由抖了一下,抬首看向他,楚楚可怜道:“晴儿不敢有异议,全凭伯父做主。”
“晴儿,我在这里,你怕他做什么?”钰轩扭头望着她,眼底又是痛惜又是愤恨。
“轩郎,你放心,我会好好保护自己的,你对我的情义,我永世不忘。伯父说得对,我此时以罪臣之女的身份嫁你,会连累你的前程。
若没入官婢,洗白了身份再出宫,说不定我们还有再度重逢的日子……”晚晴说到这里,不由抽泣不已,牵着钰轩衣袖的尚还红肿的手微微颤动。
钰轩的剑慢慢滑下来,他满眼蓄满泪水,死死盯着裴时,不甘心地问:“爹爹,是这样吗?”
裴时没有回答儿子的话,只是冷冷打量着犹如雨打浮萍般柔弱的晚晴,意味深长道:
“你姑姑当初要有你一半的心计,也不会枉死。只盼着你不忘初心,助我裴氏一族家庭和睦、富贵绵延。这样,你的心愿就能达成。”
“你还在威胁她,你当着我的面都在威胁她,爹,晴儿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孩子,你怎么下得去狠心这般苛待她?”
裴钰轩情绪失控,将剑弃掷在地上,揽住晚晴冲裴时吼道:“你不会得逞的,我绝不会让晴儿进宫,我会护着她,大不了我们两个一起离开京城做一对布衣夫妇!”
“滚,你给我滚出去!我没你这么个孽障儿子,来人,给我把他拖出去……”裴时气的浑身发抖,抄起案桌上一方砚台扔出去摔得粉碎,淋漓的墨汁溅了一地。
早有侍卫进来将钰轩连拖带拉请了出去。
“多谢伯父成全,就此拜别伯父!”
晚晴目睹这一幕,心内只是冷笑,她收了泪,向裴时施礼后,便向门外走去。
钰轩在门外站着,此时他如在烈火中炙烤,尚处在惊惧疑虑之中,重逢之喜尚未散去,爹竟然又准备让晴儿去宫中做官婢,不能,他绝对不能让此事发生。
他绝不会让晴儿才出虎口,又如狼窝。
紧紧地握着晚晴的手,他失魂落魄地上了轿子。
看着儿子如丧考妣般挽着杜晚晴的手离开自己地视线,裴时颓然坐到了太师椅上,他第一次有一种惊怖交加的感觉,这小姑娘何时蜕变的如此精明强干了?
以前只知道她颇有几分小聪明,可以笼络住轩儿的心,又加之她长得很有几分像她姑姑,是以自己对她还颇为赏识。
可谁料她经历了几场风雨后,竟然脱胎换骨了。刚才她分析的那桩桩件件事情,竟然八九不离十,好厉害的心机啊!
看她刚才对轩儿的手段,寥寥数语,已激得轩儿为她拔剑怒对自己,当真是冲冠一怒为红颜!
她一向得媚儿看重,而今轩儿又被她拿捏在手中,自己这两个儿女,难道反要受她挟制?
想到这里,裴时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冒起,难道自己以为算计了她,而实际上,鹿死谁手还未定?那么,将她放入宫中,会不会养虎为患?
万一,她一心向上攀爬,岂非比柳莺儿更加尾大不掉?柳莺儿徒有美貌,她却不但有美貌,还有才华,更兼之心机深沉,日后若得了志,会不会倒戈相向,反倒针对裴家?
不会,不会,她心系钰轩,又和钰媚有深交,她绝不会背叛裴家的。她的人品,自己有几分把握,她生性淡泊,并不是那种钻营富贵功名的人,此次对自己恶语相向,不过是被她父亲的事情刺激的失去了理智。
毕竟富贵险中求,若不行此险招,以媚儿天性仁懦的性子,又加上相貌平平,根本得不到皇帝的青睐。
现在才是新婚,皇帝就每月例行到她房里坐坐,日后久了,怕是连这点情分都没有了,到时又待如何?
眼见着这批勋贵都升了官职,只有自己,只借着媚儿封妃赐了5000两银子,自己的官职虽升了尚书,可轩儿进士及第,才只授了个刑部员外郎这样的散官。
圃儿那边,更是官职纹丝未动,不但如此,李四原的部队在幽州一带抗击契丹,军饷钱粮处处受掣肘,而且无故不许踏出辖地半步,种种境况反倒还不如老皇帝时。
朝中若不是还有郭崇滔将军撑腰,此时自己便要赔了夫人还折兵。在这种情况下,只能棋行险招,非得找一个可靠且精明的人进去辅佐媚儿,若能谋得大位,便也不怕了。
否则只怕狡兔死、走狗烹也是有的,自己并非不成全晚晴和轩儿,可是她罪臣之女的身份极易成为别人的把柄,此时自己满门惊懼,避嫌还来不及,又怎能授人以柄?更何况她自己也不愿意!
没为官婢是委屈了她,可是此时也别无他法,但愿她能熬得过官婢的打熬,顺利到媚儿身边服侍,帮助媚儿坐稳位子,到时自己再成全他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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