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钰轩大婚这日,晚晴在钰轩走后,也晕晕沉沉起身。此时小婵已死,钰轩亦未给她配备新的丫头,只是临时从厨房调了一个婆子来供她使唤。
她洗漱完毕后,便有阿旺在外禀报,道:“今日公子吩咐,带姑娘出去转转。”
晚晴心知肚明他的用意,便让婆子将阿旺叫进来,给他掇条圆杌坐下。
阿旺早已没有当年那般明朗爽利,此时直觉他心事重重,眉尾耷着,整个人无精打采。
他坐下许久,晚晴只是细细打量他,并未说话,阿旺略有些心惊,便抬头,刚要发问,忽听晚晴道:“阿旺,我们认识多久了?
阿旺一愣,随口道:“总有四五年了吧,杜姑娘怎得忽然问起这个?”
晚晴苦笑道:“我是想,古人说‘人不如故,衣不如新’,你说这话说得对吗?”
阿旺忙起身恭恭敬敬回答道:“小的不知道姑娘意思。听说姑娘颇赏识阿诺兄弟,我一向入不了姑娘的眼的。”
“入不了眼?”晚晴嘴角略略翘起,一丝冷笑浮上来:“阿旺,今日只有你我,我有几句话待问你。你我相交一场,希望你能如实相告。”
阿旺身子抖了一抖,旋即道:“姑娘尽管问,小的必知无不言。”
”好,那我问你,今天是你们公子大婚吗?”晚晴单刀直入。
阿旺忽地跪在地上,垂首道:“姑娘何必为难小的?”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让你来通知我离开丹桂苑吗?”晚晴望着阿旺,怜悯地说:“因为你已经是废棋,他们不过想借我的手除了你……”
“姑娘……”阿旺猛抬起头,一脸不可置信,慌乱道:“小的不知姑娘说什么!”
“你手里已经好几条人命了,阿旺,你还不收手,难道不怕那些冤魂找上你吗?”
见阿旺陡然间脸色大变,晚晴只当没看见,继续说道:
“你是裴府的人,就该忠于裴府,怎得又去招惹招远侯?侯府高门,你招惹上,还不是被人当枪使?白白折了青萍母子的命。”
阿旺听她这么说,心猛然坠下,他慢慢地从地上起身,眼睛里迸出凶光,直直逼向晚晴。
晚晴将他的一举一动看在眼中,却没有半点畏惧,反倒顺手将桌边炕几上的银剪刀取出来,哐啷一声扔到阿旺身前,镇静自若地说:
“来吧,我知道你一直想杀了我,你既毒不死我,干脆给我几剪刀,也算解了你心头之恨!”
阿旺咬着牙,弯腰颤抖着拿起剪刀,晚晴慢慢闭上眼睛,徐徐道:“你要动手就尽快,不然这府邸内外遍布眼线,一会他们进来,你就刺不成!”
说着,叹息一声,轻轻理了理鬓发,腰背挺直,引颈待戮。
阿旺万万没想到她会这般从容,心里反倒怯了几分。
难道,她是故意请君入瓮,诱使自己刺杀她,其实周围早已有了埋伏?他忍不住向室外看了看,却见侍卫都在外面巡逻,并未关注室内的一切。
他又看向手中那把剪刀,纠结了很久,再看晚晴,她的脸上一片平和,没有半丝惧意。
一瞬间阿旺脑海中有万千念头滚过,待要刺下去,终究不忍心;待要不刺,她为何知道的这般多?她知道了,公子会不会也知道了?
如果只有她知道,公子尚未知道,那是不是该杀了她灭口?他踌躇未定。
良久,他将剪刀扔到了地上,跪地道:“杜姑娘,你我素来无冤仇,我下不了手。您要问什么,就尽管问吧。问完,阿旺这条命也快到头了。”
“好。”晚晴睁开眼,似乎并不奇怪他没有动手,只是平心静气地问道:“青萍腹中的孩子是不是你的?”
旺儿流涕道:“是。青萍是个傻子,她怕安乐郡主嫁进来,容不得她,便想趁公子酒醉假装身孕,可是公子对她向来警醒,她一直没找到机会。
直到三个月前,公子酩酊大醉回来,抱着她叫您的名字,她一念之差,脱下了自己和公子的衣裳。
谁料公子最后关头,认出了她,将她逐出来。那日正好大风雪,她衣衫不整跑出来,被我瞧见了,我不该………怜悯她,让她到了我屋子里……
事后,我曾给她说过,想要正式娶她,可她就是不听,非要留在公子房里。她说她13岁就在公子身边侍奉,就算公子让她去死,她也没话说。
我拗不过她,后来,她有了身孕,我……我帮她告诉了老爷。老爷便让她来找您……”
阿旺说不下去了,泪水滂沱而下,哭得煞是伤心。
晚晴见他这般难过,不是假装,便叹口气问道:“郡主的事情,青萍怎得这么早便知道了?”
阿旺抹了一把眼泪,说道:“去年姑娘在宫里时,这门婚事就在秘密谈了,听说安乐郡主早在去年中秋皇家筵席上见了三公子一面,便十分心仪,只是碍于当时许氏还没死,未曾开口。”
晚晴想起钰轩说皇上几次暗示让他休妻或者处理了许氏,现在才明白,原来是这个意思。
旺儿又道:“去年底二小姐封后,招远侯府出了不少力,据我叔叔说,当时老爷已经和招远侯府谈妥了条件。我……
我千不该,万不该,将此事告诉了青萍。告诉了她,她便日思夜想,想怀上一儿半女,在公子房里能站得住脚。”
晚晴冷冷道:“那刺杀我的那次,和准备毒死我的那次,都是你做的对吗?是招远侯府让你做的,还是招远侯府和裴大人一起让你做的?”
阿旺到了此时,已绝无生志,他面如死灰道:“杀死你的主意,是招远侯府出的,刺客也是他们派的,的确是我给通的信。但老爷不同意杀你,所以那次刺杀失败了。
点心的事情,是我买通了小婵,想要毒死你。你明明可以救青萍母子,可你眼睁睁看着她死,你没见公子是怎么采着头发打她的,可怜她还怀着身孕……
而今,她也走了,我过不了多久,也得去陪她。若不是为了我叔叔一家还在老爷身边侍奉,我早跟她去了。”
晚晴见他这般说,气得浑身打颤,她指着阿旺,咤斥道:“你……你们……你们两人通奸生的孩子,让轩郎戴这顶绿帽子,你反倒埋怨我,那宁远侯府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这般替他们卖命。”
阿旺踞坐在地上,一副置生死于度外的模样,嗤嗤冷笑道:“也不妨告诉姑娘,他们答应我,等郡主过了门,就把我和青萍的卖身契还给我们,让我们自己出去单过。”
说到这里,阿旺忽然抬头望着晚晴,眼底一片恨意闪过,他昂首对晚晴道:
“俗话说,蛇有蛇道,鼠有鼠路。青萍她们本是从小就指给公子做屋里人的,这是规矩。杜姑娘,人人都说你好性儿,能容人,怎得你就容不得三公子身边有几个屋里人?
柳莺儿那种狐狸精打发了也就罢了,怎得连青萍这种老实又忠心的您都不给活路?您可知道公子喝醉了酒,对青萍说日后和您成了亲,就要将她撵出去时,她心里多苦吗?
她本是大夫人的人,可您去打听打听,她可曾给大夫人说过三公子半个不字?当日青鸾出了事,大夫人想要调她出去,她抵死不从。
姑娘啊,下人也是人,您怎得就容不下?非得自己霸占着三公子,谁也不让沾染呢?
许夫人要死了,最后的心愿就是想看一眼三公子,可是三公子说要陪您赏月,硬是没见她最后一面。三公子给您买一支簪环都要花费上千银子,可是发送许夫人,只用了十几两银子的白皮棺木。
人心怎么那么凉薄呢?怎得你们就是高高在上的神仙,我们就是九层土下的尘泥呢?
当初我还想你来了,三公子脾气好了,做事也有精神了,还挺感激你;可孰料你牢牢霸住了公子的心,为了你,三公子不惜和从前的亲人朋友一一翻脸。
他本和柳公子是过命的交情,为了你,硬生生和柳公子绝了交;
大夫人何等威风八面的人,你一来,她好好一个人不明不白就死了;
二小姐性子那么绵软温良的一个人,就因为洞房夜私自放走了你,三公子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要不是老爷拦着,公子能生吞活剥了她!
我和兴儿都是打小侍奉公子的,结果我被打就不说了,兴儿也因为在洞房外侍奉时没拼命留住你,被公子借故好抽了一顿鞭子,从此不让他到跟前侍奉;
你高看阿诺兄弟,公子就格外抬举他们兄弟俩,月例都是我和兴儿的两倍;
为了你,公子屡次和老爷吵架,气得老爷在书房里老泪纵横;
青萍怀着身孕来求你,你但凡有一点同情心,就不会又哭又闹,撒泼打滚地逼着公子回去草草打发了她。
我觉得你就是罪魁祸首,你和柳莺儿一样,都是狐狸精转世,要是除了你,公子眼前就清净了,所以你现在杀了我吧,我今儿已经不打算活着出去了……”
晚晴越听他说越心惊,冷汗遍及衣裳,她膝下发软,浑身战栗,惨然笑道:
“没想到,没想到我也有被当成狐狸精的一天,旺儿,你可知道,我早已知道你和青萍的丑事,我为了让你们有一线活路,没告诉轩郎。
今天,你既然给我说了实话,我也饶你一命,你从此抹去这些旧事,找个庄子待着去吧。
今日,是裴大人让你来找我的吗?那估计你做的那些事瞒不过他了,到时你把我送走之后,还是去找你叔叔,和他商量一下后路吧!
阿旺,我们就此别过了。你也别恨我了,我也不再责怪你要毒死我的事情。”
阿旺却压根不理睬晚晴的一片苦心,只是从腰上解下腰牌,径直扔给她,冷冷道:
“姑娘也不用再给我施人情,我裴旺这辈子就准备走到这里了,哪,这是老爷的腰牌,你拿着自己去永宁寺大小姐那里,我就在这里等着公子回来杀了我。”
见他竟真的置生死于度外,晚晴倒不由对他多了几分钦佩,幽幽道:“你坦然坐在这里等死,其心可嘉。可是你叔叔跟着裴大人几十年出生入死,这次怕也难逃连坐……”
阿旺听闻此言,身子一颤,待要说什么,没说出来。
“保住命,”晚晴叹息,低声对他道:“乱世中先保住命要紧,永远别再对任何人提起你今日给我说的话了,我也会替你保守秘密……”
不知为何,听了晚晴的话,阿旺的泪忽然不可遏止,汩汩而出,他怔怔盯着晚晴看了很久,才低语道:
“我是真心恋慕青萍,若能追随她们母子而去,也算成全了我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