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 太傅心疼我了?”
由余这话一出,可想而知天子的脸色有多难看。
祁律一脸正色,仿佛自己无比刚正不阿, 完全不懂由余的顽笑,对姬林拱手说:“天子,由余此人皮糙肉厚, 若是打他,恐怕无法降服。”
姬林脸色不是很好看,听祁律说由余皮糙肉厚, 脸色这才稍有霁色,说:“哦, 依照太傅所言,该如何处置这由余,才能让他开口?”
祁律笑眯眯的说:“劳烦祝聃将军,将那些山戎马贼带上来。”
祝聃不知道祁律是什么意思,他看了一眼天子,姬林点点头, 祝聃立刻转身离开了大堂, 去提那些马贼。
祁律趁着祝聃离开的空档, 对身后的虎贲士兵说:“堵住他的嘴。”
虎贲士兵毫不含糊,冲上去将布巾塞在由余的嘴里,由余睁大眼睛,似乎想要反抗, 但是因着他手脚都被捆住,脖子上还带着枷锁, 根本无法反抗, 只得被生生堵住了嘴巴。
由余一双虎目死死盯着祁律, 愤恨的能将祁律身上打成马蜂窝,祁律一点子也不在意。
就在这个空当,祝聃已经将剩下几个马贼头目全都提审上堂,那些马贼头目一进来,就看到了由余,他们的嘴巴可没有被堵上,不由分说,破口大骂。
“由余你这个兔崽子!!”
“庸狗!老子杀了你!”
“周人的走狗!吃里扒外的家伙!”
“大王待你不薄,你这庸狗竟然背叛我们!你不得好死!”
由余目眦尽裂,眼珠子赤红充血,但是无论如何,他也无法发声,反而是山戎马贼骂的十足难听。
祁律让祝聃将山戎马贼带上来,但是并没有问他们话,也没有提审他们,只是听着山戎马贼大骂由余,那些人似乎有骂不完的词儿,堂上仿佛蛤/蟆坑。
“我早就知道你不是好东西!”
“狗东西!周人的庸狗你!”
“无错,你这个狗东西,我早就说他是个狗东西!”
由余的眼神从愤怒凌厉,很快的,渐渐平息下来,祁律看到由余的眼神变化,便说:“行了,可以带他们下去了。”
祝聃一脸迷茫,不过还是将几个山戎马贼全都带下去,一时间堂上终于恢复了平静。
祁律负着手,不紧不慢的走过去,来到由余面前。姬林有些担心,毕竟由余好像一头不知驯服的野狼,祁律根本不会武艺,就算由余戴着锁链和枷锁,也难保他不会突然暴起,尤其由余刚刚还被骂的狗血淋头。
祁律淡然地站在由余面前,一点子也不紧张,十分平静,亲自取下由余口中的布巾,出乎意料的,由余竟然也十分平静,也没有说话,也没有像之前那些马贼一样破口大骂,淡淡的注视着祁律。
那眼神中,是一种死灰一样的平静。
祁律说:“由余将军,敢问您现在心情如何?”
由余冷冷的说:“如果祁太傅是想要挑拨离间,那么我可以很肯定的告诉你,我不会中计的。”
祁律笑了笑,说:“律并非想要挑拨离间,而是想要告诉由余将军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祁律顿了顿,说:“如今这个事实就摆在你的眼前,这些山戎马贼不是不信任你,而是从来便没有信任过你。”
是了,祁律说的话,简直一阵见血,一剑插在了由余的心窝子上。
紧紧凭借祁律的几句话,这些山戎马贼便认定了由余是细作,出卖了他们,一股脑的把怨恨全都发泄在了由余身上,祁律三番两次堵住由余的嘴巴,就是让由余无法为自己辩解。
由余从起初的愤怒,想要辩解,突然变得平静下来,这是一个信号,而祁律看懂了这个信号。
祁律淡淡的说:“其实由余将军心里很清楚,这些马贼从来没有信任过你,你是一个通透之人,何必为了这些不信任你的人,而将齐国使团藏起来呢?”
“再者说了……”祁律挑眉看向由余,说:“由余将军也不见得信任这些马贼罢?倘若你真的信任他们,也不会将齐国的使团藏起来,而不告诉这些马贼了罢?”
由余眯着眼睛,眼神略微有些震惊的看了一眼祁律,没想到祁律看的如此透彻。的确,由余也不信任这些马贼,其他马贼并不知道由余将齐国的使团藏在了何处,这件事情只有由余一个人知道,这就是不信任的信号。
由余沉默着,没有说话,看了一眼起祁律之后,把目光淡然的移开,眼神中更是死灰一般的冷漠,仿佛是一潭死水,再没有任何风波。
由余突然变成了一个“死人”,分明还在喘气儿,分明还在眨眼,但是他不开口,任由别人问他甚么,都没有反应。
姬林忍着怒气,这由余好像一个滚刀肉,“切不动、煮不熟、咬不烂”,油盐不进,令人根本无没有法子。
祁律理了理衣袍,说:“这样罢,律与由余将军打了个赌,如何?”
由余还是没有反应,甚至不看祁律一眼,祁律笑着说:“三日之内,以三日为期限,如果三日之内,律还是不能让由余将军开口,说出齐国使团的位置,那么便会放了由余将军,连同你的士兵,一并放行。”
由余的眼神终于有了变化,看向祁律,眯了眯眼目,似乎在探究赌约的真假。
祁律的话音一落,全场哗然,在场众人之中,还有郑国的使团大夫、齐国的使团大夫,和凡国的国君、卿大夫们,大家听到祁律“大放厥词”,均是震惊不已。
要知道山戎马贼十分难对付,凡国和山戎对抗,只有这么一次,唯独这么一次大获全胜,这次的胜利几乎是不可复制的,祁律却说要放走由余,不,不仅仅是放走由余一个人,还有由余手底下的兵马,由余手中的兵马训练有素,怎么也有千人,如果放回去,那无异于放虎归山!
“此话当真?”由余终于开口了。
众人面面相觑,眼神里都是焦急,一个个看向坐在上手的天子,似乎想要让天子开口,阻拦“狂妄”的祁太傅。然而天子端端坐着,一点子也没有反应,脸色相当平静,不愧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九五之尊。
祁律笑着说:“自然当真,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由余冷笑一声,说:“好!”
“天子……”
“天子,这……”
“这不可啊,我王!”
卿大夫们终于忍不住了,事到如今天子竟然还没有开口,若是再不开口,恐怕就要完了。
哪知道卿大夫们刚刚开口,天子已经抬起手来,没有阻止祁太傅,反而阻止了卿大夫们开口。
由余说:“祁太傅好像当年一样情况,好,好得很,这个赌,由余应了!”
祁律笑眯眯的说:“你错了,今日的律,可并非昔日的律。”
祁律说了一个很简单的事实,今日的祁律,当然不是当年的“原主祁律”,不过因着祁律的面容没有改变,由余似乎并不相信。
祁律又说:“倘或三日之内,你没有说出齐国使团的位置,那么律会信守承诺,放你和你的士兵离开,然……倘或三日之内,由余将军透露了齐国使团的消息,那么……由余将军可就是律的人了。”
天子一直没说话,饶是祁律和由余打了天大的赌约,天子依然没说话,简直是大风大浪闯过的人,荣辱不惊,仿佛没甚么能让这个年轻的天子变脸。
但很快,天子听到祁律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脸色当时一沉,发出一个“嗯?”的鼻音,相当深沉。
祁律正和由余打赌,说的起劲儿,简直是“口若悬河”、“口沫横飞”、口……
祁律还没有口完,突听到天子的咳嗽声,下意识的改口,速度飞快,说:“咳……由余将军可就是天子之人了,要归顺我洛师王室。”
天子坐在席上,只是发出了一个短暂的鼻音,听到祁律改口,似乎便没什么不满了,对祁律和由余的赌约,根本没有任何异议。
由余冷冷一笑,说:“一言为定!祁太傅这次……输定了。”
祁律笑着说:“哦?果然是英雄所见略同,律也觉得,由余将军这次……输定了。”
祁律挥了挥手,让虎贲军将由余押解下去,由余一走出馆驿的大堂,大堂瞬间炸了窝。
“祁太傅,这赌约可一点子也不好顽啊!”
“正是!这可怎么办啊!咱们输定了!”
“放走由余,莫过于放虎归山啊!”
“完了完了,咱们凡国是完了!”
凡太子也在凡国的队列之中,只不过面上没有太多担忧的神色,他的面容依旧温柔而平静,因为身体不好,三个月前受了重伤,一直在恢复,如今天气转冷,仍然在咳嗽着。
他抬起袖袍遮住自己的口鼻,轻轻的咳嗽,随即这才平静的说:“想必祁太傅,已经有了应对之法了。”
祁律笑了笑,很想说“知律者莫过于凡太子”,不过话到口头,突然瞥见了上首的天子,于是硬生生将这句话咽回了肚子里,生怕自己一开口,小奶狗又吃味儿,瞬间变成大狼狗。
祁律笑着说:“凡太子所言甚是,律的确已经有了应对之法。”
他说着,对姬林拱手说:“还请天子首肯,将那些山戎马贼,关在一间圄犴之内。”
“甚么?!”
“一间?!”
“这……万万不可!这不是给山戎人通气儿的机会么?!”
“是啊,山戎人本就彪悍危险,将他人们关在一起,还不造反么?”
卿大夫们瞬间又炸了,十足不理解祁律的意思。
祁律则说:“各位不必担忧,这山戎马贼认定了由余是细作内奸,因此将他们关在一起,马贼们不但不会通气,反而会合伙将由余推到咱们这边来。”
方才祁律已经用过这个计策,其实很简单。就犹如刚才堂上,马贼咒骂由余一样,如果将他们关在一起,那些马贼肯定还会咒骂由余,当然了,很多人可能觉得,由余会为自己辩解。
祁律前两次堵住了由余的嘴巴,就是怕他辩解,毕竟前两次辩解正是事情发生的当口,由余又聪明,不只是个武夫,口才也伶俐,说不定就能洗清自己的嫌疑。
而如今,事情已经发生了这么长时间,由余错失了辩解的最好良机,祁律同时让由余看清楚了,那些马贼不是不信任由余,而是从未信任过由余,现在的由余对山戎人恐怕已经心如死灰,所以祁律很放心将他们放在一起。
祁律笑眯眯的说:“由余这个人,典型的吃软不吃硬,山戎马贼咒骂由余,骂的越狠越好,这样才能突出咱们周人的好,三日之内,稍微加以怀柔安抚,这个赌约,其实并不困难。”
众人听着,还是觉得特别玄乎,毕竟由余除了吃软不吃硬之外,还是个嘴硬之人,三日期限那么短,恐怕撬不开由余的铁嘴。
但话又说回来了,如果和由余耗下去,那些齐国使团没有人照顾,没水没饭,也不知道能撑多久,所以三日并不仅仅是给由余的期限,也是给他们的期限。
凡太子拱手说:“是,廖这就去安排,让由余与山戎马贼同住一间圄犴。”
祁律点点头,又想起了什么,突然拦住凡太子,低声说:“凡太子,律还想请你帮个忙。”
凡太子有些奇怪,帮忙的话为何不能光明正大的说出来,何必这般偷偷摸摸呢?
便听祁律低声说:“一会子有劳凡太子走一趟,前去圄犴,当着那些山戎马贼的面子,亲自为由余将军诊治一下伤口。”
由余被俘虏,身上是有伤口的,虽然伤口都不重,就算不包扎,也没甚么大碍,而祁律却让凡太子亲自去给由余诊治伤口?
凡太子眯了眯眼睛,他是个通透之人,仿佛多生了一副心窍,瞬间便明白了祁律的意思。山戎马贼都认识凡太子,凡太子在山寨当了三个月的医官,如今医官摇身一变,竟然成为了凡国的太子,这会子再亲自给由余医治伤口,那些马贼必然更加怀疑由余。
祁律之所以这么偷偷摸摸,其实也是为了凡太子好,毕竟凡太子在山寨做了三个月的俘虏,这种事情说出来不是很光彩,所以祁律才这般低声。
凡太子没有拒绝,一点子太子的架子也没有,十分温和的说:“请太傅放心,廖一会子便过去。”
由余被关在圄犴之中,刚刚被关进去,牢卒押着几个山戎马贼就进来了,将他们推搡着进去,也关进了同一间圄犴。
山戎马贼见到由余,不知疲倦的破口大骂,和祁律想的一模一样,如果不是被枷锁禁锢着,恨不能直接冲上去殴打由余。
“你这个庸狗!”
“王八羔子!别犯在老子手里!”
“由余你这个叛徒!”
由余听着山戎马贼的咒骂,表情十分平静,眼神里根本没有什么波澜,就犹如听到了一群狗吠一般,安静的坐在地上。
凡太子亲自提着药箱,和在山寨上没什么区别,只不过朴素的衣袍换成了凡国太子的常服,虽是常服,却遮不住的华美高贵。
凡太子眉眼生的本就温柔清秀,如今这么一打扮,更显得风度翩翩,温柔稳重。
他提着药箱走进阴暗潮湿的圄犴,牢卒们立刻全都迎上来:“太子,您怎么来了?”
“这圄犴肮脏地,太子您若有什么吩咐,只管知会一声便是了。”
凡太子没什么架子,笑着说:“有劳各位了,廖来见一见犯人,将门打开罢。”
“是是是,太子,请。”牢卒们立刻簇拥着凡太子走进圄犴深处,将圄犴的木门打开。
山戎马贼骂骂咧咧的声音突然顿住了,震惊的看着走进来的医官,不,凡太子,那太子的衣袍十分扎眼,让任何人都无法忽视他的身份,但凡是长了眼目之人,都均不能忽视……
凡太子在山戎马贼震惊的目光下走进牢房,将药箱子轻轻放在地上,理了理自己的衣衫,席地而坐,跪坐在由余的面前。
由余看到凡太子,眯了眯眼目,没有说话,凡太子脾性十分温柔的说:“由余将军受伤了,廖是来为由余将军包扎伤口的。”
由余将军受伤了,那伤口是谁造成的?自然是凡太子本人了,当时在井峪山林,凡太子一剑将由余从马背上斩落下来,由余的面颊上划开了一个血口子,撞在地上,心口也淤青了一大片,若是放在一般身子不怎么健壮之人身上,可能要被撞断三根肋骨,都是常有的事儿。
由余冷冷的看着凡太子,说:“不必。”
凡太子的脾性看起来还是很温柔,一点子也不生气由余的不识抬举和冷淡,反而医者父母心的劝导着说:“由余将军,虽这些伤口在你看来是小伤,但廖是个医者,绝不能坐视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