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原突然反应过来,遽然后退到盘曲的大树后面。狗犹豫地停下爪子。
远处舒原家门口的士兵望过来,一只狗从树后跑出来,站在道路中间,是一只很脏的狗,不知在外游荡了多久。一个士兵朝树的方向走来。
“来,过来。”舒原小声地说。
狗犹豫地看了一眼正走过来的人,小跑过来。舒原摸了摸它的头,手掌从头抚到脖子上,狗的脖颈下方有伤口已经结痂,它安顺地顺着舒原温柔的手侧过头去,亮出最脆弱的脖颈,接着讨好地躺到地上,四爪蜷缩,示意他可以碰自己温软的肚皮。
是一只小公狗,后腿也有血迹,分辨不出是自己抓挠还是被什么伤害。
“跑都跑了,想要狗?我家里那只过几天就生,给你抓两只去看家。”
听见说话的声音,舒原不敢放松,他抓了几下狗肚子,起身离开。狗在树背后疑惑地看了人一会,人没有回头,摇摇晃晃越走越远。它突然翻身坐起,摇摇晃晃地小跑着追上抱着它睡了一整晚的气味。
渡口上许多人正在忙活,每个人都有需要干一整天的活,天黑之前如果不能装卸完毕,就需要燃起许多火把,直到他们扛完今日份的箱子和麻袋。
没人有功夫关心从陡斜的土坡上走下来那个穿竹青色文士袍的青年,尽管他看上去憔悴而疲倦。每一个光裸上身将重物扛在肩头的脚夫满脸都比他刻有更深重的苦闷。
“舒大人?”那声音响了两次。
舒原疑惑地回过身,茫然的视线无法固定下来,直到一个人穿过其他人走到他的面前来。
“大人怎么来这里了。”是昨夜的店主,他把自己收拾得很精神,一时间舒原没有认出来。
“这是……”彻夜无眠让舒原的脑袋昏沉,他后脑勺仍然很疼,连带着说话时觉得舌根和右边脸颊也有带灼烧感的疼痛。
“啊,东家的商船过来了,我找了几个人。您大概不知道,渡口每天天不亮,就有许多强壮的汉子腰系几圈绳索,等着有活上门好捡来做。也不费什么,包他们吃一顿饱饭便是。”店主指给舒原看,那是一艘中等体量的船,载不了多少货,尤其是重货,常用来运粮,夏天从他处运扇子也多用这种船。
“这船从集庆来?”舒原声音沙哑。
“那不叫集庆,现在叫应天府了。不过船不是从应天府过来,是先到的松江,回程去和州。”
“我可以坐吗?”
店主被突然低头看过来的舒原骇了一跳,只见眼前的舒大人,不知中了什么邪,清隽的容貌里隐隐笼罩着一层阴翳,他像是生了什么病。店主支开一张马扎,伸手扶舒原时,他躲开了。
“我想坐船,去和州。”舒原舔了舔嘴唇,无法将眼睛从那艘船上移开,“你们东家……”他古怪地皱了一下眉头,不安地朝前磨出两步,当他旋身回来,狗跟在舒原的脚步后面又转了回来。
“大人,您是不是哪里不大舒服……”店主话音未落,惊异地低头看着被舒原紧紧抓住的袖子,他不知道一个文人哪儿来的这么大力气。
“你们东家认识和阳都元帅府里一个叫沈书的人吗?大概是主理民户……”
“那是我们东家的贵人啊,只要是郑家的商号,没有谁没听过这位的大名,托他的福,老爷新开张了十八间铺子。我想起来了,往日间舒大人过来取的信,好像就是一个姓沈的人遣店里来往的行商买办送来的。是舒大人的朋友?”
“是。正是。”舒原加重语气。
“大人能不能且先松松手。”店主表情快要扭曲。
舒原恍然,丢开他的手,忍不住紧张,“我可以坐船去和阳吗?”
“是替公家办差?”店主又道,“当然可以,前次有人送信来时说,郑家的商船您尽可以调用。我忘了跟您说?”
半日后,江面上开始变天,太阳隐去,连绵不断的中雨痴缠在天地间。
舒原靠坐在窗边,窗外江风潮湿,雨雾不断被吹进舱房里。船驶入江中,狗蜷成一团,背部抵在榻畔脚下。他闭上眼睛,在头痛欲裂中陷入了一场漫长的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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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丸打在石上,激起碎屑滑落。沈书将手铳置于石桌上,满意地点头,手指离开发热的铳身。
“不烫手,后冲的劲小了不少。蒋头,您可不要吝啬,舍不得把一身本事传给后辈。上下全仰仗您一个人,过于劳累,咱们也于心不忍呐。”沈书笑着说,大步朝手铳发射的方向走去,五十步外,实弹仍能击碎石头表面,要击穿人的脑袋更不在话下。
“给儿郎们多发几个钱花用,就是你沈大人尽了心了。”
这回沈书没打马虎眼,喝了口茶,当着一众工匠的面,许诺六月初,也便是下一次结工钱,给他们翻一番。
“下午带两个人,把焰硝验了收入库里,抓紧赶制。这批铳有大用场,铜场我已经问好了,这个不必您操心,多带几个徒弟才是正经事。对了,襄阳砲再造两架。”
“那玩意顶不得大用。”蒋寸八粗声道。
沈书斜乜他一眼,淡笑道:“那么,中型和重型的两种铳炮年底可能造出来?”
“……”蒋寸八硬着头皮道,“可以一试。”
沈书移开眼,晃动自己的脚,喝了最后一口茶。
“蒋头,我管什么时候要,要多少。您只管造便是,咱们这儿一个月连轴转能捣鼓出多少量来,我心里有数,您心里也有数。这个门现在我给您把着,不会委屈弟兄们。但要是换个人来,那就吃不准会有什么要求。”
“是,是。”少年人话说得平淡,蒋寸八却不禁脸上有汗。
“这支我试过了,配个全套,回头我叫人把未结清的工钱给您结了。”
“您都给过定钱了……”
“该给的一定给。”沈书道,“有我在,您把心放在肚子里,铸造局的款子一个子儿也少不了。铳炮无小事,都亏蒋头这双眼睛盯得好。”
蒋寸八让人把沈书试过的手铳配好了装盒,亲自送他离开,马车绝尘而去。蒋寸八生出一种恍惚感,就在方才,他总觉得沈书的话里还有别的话,在这年轻人面前竟然满脖子流汗,不敢胡言乱语。随着马车离去,蒋寸八不觉舒展开了肩背,他抬手握了握酸痛的臂膀,长吁出一口气。
无论是什么话没有说尽,他蒋寸八只要把局子里的事情都盯仔细了不露差错,总归上头就没有话了。喜欢不纯臣请大家收藏:(zeyuxuan.cc)不纯臣泽雨轩更新速度最快。到泽雨轩(www.zeyuxuan.cc)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