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到这步,我就不瞒大人了。这位,”沈书侧身翻过手掌,向穆玄苍的方向一让,“是一位大商人,北边儿下来的,机缘巧合,那时要造火器,托了他的关系,才弄到第一批给铸造局开门的火|药。军队里有人眼热我哥升迁快,旁人或许不知,吴大人,您是最清楚他究竟凭什么得您的青眼。当日大元帅被孙德崖之弟扣押,百般凌虐,郭公坐镇,各自投鼠忌器。我哥豁出性命营救大元帅,虽未能将大元帅救出,但凭一手百步穿杨的箭法,震慑那帮子狂悖之贼,才令元帅得以安然脱身。否则凭孙家同元帅的血海深仇,群龙无首,咱们这伙人早不知道上哪儿各奔前程了。常州闹瘟病,更轮不上我们来做功德。”
“可不是,你哥也算元帅的恩人。不过这话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吴祯看了一眼沈书,平静下来,沈书年纪虽少,说话语速不快,一字一句说得沉稳,思路清晰,自有一股凝定的中气,让人不敢轻视。吴祯心想,可惜没法把沈书弄到身边来,不然就为他哥的前程,沈书必然会竭尽所能,出谋划策,攻城略地,有谋士在侧,不说所向披靡,起码能大幅减少折损兵将。然则往身边聚集谋士,只会让朱元璋起疑,反倒会将帅离心,得不偿失。
“这我知道,必会谨言慎行。”沈书把话题往回一带,“原先有人四处散布消息,说我哥是弥勒佛转世,已然有诛心之意。功成也就罢了,若失败,那藏在暗处的狐狸,纷纷都要咬上来。就算大人为我兄长求情,总有诸多口舌,于大人也无好处。何况,我哥行事,光明磊落,杀敌勇猛,身先士卒。大人还不知道他?但凡我哥脑子好使一点,真要钻营,在大元帅跟前的时候,哪里不能钻?他今日也才不过领着数百人,都是自己一刀一枪杀出来的,为着流言蜚语,真让小人得志,这股歪风邪气一上来,使得英雄蒙羞,碎嘴的反而暗地快活,算什么道理?往后只要见人升迁快,不思为主公效力效忠,反而自相攻讦,把像我哥这样脑筋简单、一身勇武的将领踹下去,最后领兵的都会是什么人?”
吴祯张了一下嘴,没有说出话来。
“那便是鼠辈当道,还有哪个敢拼死杀敌?杀敌数百数千又如何?几根舌头就能把他们缠死。两年前主公打到定远,李士元来投,主公告诫他要有大智慧,绝不可诋毁将士,使众将士离散,改投他主,方可为幕下之士。如今军中既起了流言,就要狠狠打这些人的脸,方可一正风气。”沈书笑道,“咱们都跟定了主公起事,效仿主公的办法,一定不错。”
吴祯长叹了一声,搓着手十分为难地说:“讲道理得有人听,道理才能通。都是些当兵的,拿刀拿枪之前,就是泥腿子下地的命。谁家就多生了个儿子,也能在村头嚼上几个月,大抵你哥真是不知道得罪了谁。他那个脑子,叫他说他也未必知道是谁。我听你话里意思,像是疑心大将军亦有份?”
“大将军如果有意约束帐前的人,我哥不在常州的消息也不会不胫而走。不过也未必,也许只是大将军事忙,管不到这等小事上。”沈书道,“这件事交给我,吴大人不必操心。今日找大人,是有事相求。”
“我也是爱才,这你知道。有什么要我帮忙,你先说。”吴祯侧靠在小桌上,心中十分复杂,按说沈书比纪逐鸢还小几岁,见事却比纪逐鸢明白太多。这两兄弟要是长一块,合成一个人,他不知能省多少心。
“是大人一定能办到的事。要问大人借点银子使,再则,我听说治愈晏归符那位大夫,是大人派人请的,我想见他一面。”
从吴祯的书房出来,已经是该吃午饭的时候,吴祯留沈书一起吃,沈书顾不上吃饭,辞了出来。
中午饭草草在此前跟纪逐鸢同住的房间里吃了,沈书有心事,没有同穆玄苍交谈。
但穆玄苍似乎也有心事,吃完了饭,两个人在房里坐着,沈书吃了盏茶,想起来问穆玄苍:“暗门在常州,可有人?”
“有是有。”穆玄苍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近来清理门户,常州掌舵的怕是有些问题,要是我找上门去,就怕左司尉得到风声,要动什么歪脑筋。”
“他能动什么歪脑筋?”沈书随口道。
“万一把那批货劫了,以无心防有心,怎么能防得住?派去的那队人,人数不多,从成都路过来要经过许多盘问,我让人扮作寻常游商,要是有高手劫车,阴沟里翻船,咱们全都得倒大霉。”
沈书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真的出事了,也不过是他们两兄弟的事,穆玄苍何至于这么忧心?沈书原来想,不管穆玄苍是怎么这么巧就从成都路弄来了这么大一批货,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只要能解眼下燃眉,不必问得那么清楚。看来这里头果然有玄虚。
穆玄苍烦躁地在屋里踅来踅去。
幸而不多一会,给晏归符瞧病的大夫来了,只见是个容长脸,下巴留着飘飘的长须,脸颊瘦得有些微凹陷。
沈书早叫人备了笔墨,大夫一到,就让他写下给晏归符用的方子。沈书一看,除了早知道的大黄、犀角等物,另外还用了一张解毒活血汤,当中的药材都很常见。
“这张方子应当好抓?”沈书询问地看向那大夫。
大夫捋须微微苦笑道:“从前容易,而今就是甘草,常州城里怕也难找出一根来。”
“常州路附近的药行,先生可知道一些?”
大夫眼前一亮,当即起身,说:“有那么十几间,都是我游历四方时曾去见识过的,就不知现而今如何。三四年前,都还是家底殷厚的大药行,那时我常四处拜访开堂坐诊的杏林名家,便记下了些可供进货的地方。那时行路四方,都靠这双脚,记下来的也不过就是方圆一二百里内的药行。”
“那请先生这就写下来。”沈书心里松了口气,大黄难得,寻常药铺也不做储备。但解毒活血汤的方子尽是寻常药材,譬如说桃仁、红花、柴胡、当归等物,只要开门抓药,必都大量备着。
待大夫写下县名、街巷名称方位,掌柜姓名,沈书便拿了银子给大夫作答谢。大夫百般辞谢,拒不肯收,于是沈书趁大夫去更衣时,让他带的学徒拿回去给他。
那头吴祯早吩咐了车马,拨了十二个得力的人一同上路。趁时候早,各自把衣服都换了,穿戴成医馆学徒,离开常州。
自此一日,常州连下三天细雨,成日里天阴,走在街上冷雨凄风。城外专挖了半片山,埋葬死人,撒上石灰。
“休息会。”灰蒙蒙的平原上,一队人马停下来歇脚。
穆玄苍拿了酒给沈书喝一口。
沈书咳嗽了一声,他脸上有些红,舔了舔嘴唇,不觉穆玄苍一直盯着他看。沈书遥遥望向常州城的方向,天地间雨雾蒙蒙,什么也看不清。只歇了片刻,不及喂马,车队就又出发,却不直接进城,而是朝纪逐鸢栖身的观音庙去。喜欢不纯臣请大家收藏:(zeyuxuan.cc)不纯臣泽雨轩更新速度最快。到泽雨轩(www.zeyuxuan.cc)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