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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五(1 / 2)

康里布达有气无力地闭着眼,沈书以为他睡着了,说话声响起来:“我以为没命活着回来见你了,要是老高在,恐怕要去同穆玄苍拼命。”

沈书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勉强笑道:“他怕是拼不过。”

康布达睁开眼,呆呆把屋顶望着,视线落在沈书的脸上,喃喃道:“我都记不清活着的短短二十年里,曾有多少次死神就在对面望着我,他冰冷腐烂的脸贴到我的面前,我能嗅到他嘴里散发出的臭味,是老鼠死后的气味。”康里布达不由浑身一凛,向来红润的嘴唇因为失血而灰白,“也许年幼时的噩梦,终会与人纠缠一生。”他棕色的眼珠一转,说话声很轻,带着轻描淡写的意味,“父亲弃我于不顾,母亲也……”

沈书把手搭在康里布达手背上。

“我爹有众多妻子和孩子,对那时的他而言,我不过是一个病弱不起眼的小孩,没了我,他还有许多健康强壮的孩子,他的夫人们还会为他生育其他孩子。他却是我唯一的父亲,是我母亲唯一的丈夫。他就像一尊遥不可及的神祇,我渴望他多看我一眼,但当他的目光真落在我一个人的身上,我又怕得浑身发抖。我替他收了尸,被敌人的回马枪杀了个措手不及,他入殓时甚至没有一件完整的衣袍。来应天的路上,父亲脱了一件贴身穿的锁子甲叫我穿上,在他死后,我把这件锁子甲重新穿在他的身上,他毡帽里的头发,已经白了大半。对了,我写了一封信,你有办法让人送往大都胡坊吗?”

那该是康里布达给他母亲写的信,报告他父亲的死讯。如果穆玄苍在,送一封信去大都不过是小菜一碟,除非动用穆华林的关系,让急递铺去送。否则朱元璋可是农民武装,驿站当然没得用,重重关卡,或者就得拜托卫济修,卫家在大都还有生意。

“给我吧。”沈书拿了信,说,“就不知道何时能送到。”

“这我知道。”康里布达道,“也许信还没到,她就什么都知道了,不知道也图娜会如何安置我爹的女人们,如今胡坊是她当家了。”

“别想这些了,一门心思把伤养好,老高还在前线打仗,莫要叫他担心。”

康里布达笑着点头,答了一声:“是。”

沈书只字不提纪逐鸢回来过一趟的事,正如在纪逐鸢面前也不提康里布达就在城外,他自己不曾发觉,虽然兄弟俩都是穆华林的徒弟,他远比纪逐鸢卷入这场风波更深。而一切是从结识了穆玄苍开始的,渡江一役,纪逐鸢上前线,穆华林随军,将和阳的情报网交给沈书。那时康里布达坑了穆华林交给沈书保管的传国玉玺,穆华林让暗门追查,说好同沈书接头的人是兀颜术。

就是在这个时候,穆玄苍找上门来,还易容变装,谎称是暗门的跑腿来送信,实则是要来亲眼见识一番,穆华林收的徒弟究竟是什么货色。渡江前穆华林让暗门跟踪康里布达,伺机取回传国玉玺,并将康里布达的行踪报给沈书,同时交给沈书一些城里可以动用送信的人员。现在想来,当时穆华林应该有两方面考虑,一是他跟在朱元璋身边,行军途中,不便传递消息,二是基于穆华林对沈书的了解,也是有意让他能够获知康里布达的消息。

外面有人在说话,沈书睁开眼睛,扭头去看书房门口,不片刻就有小厮来说,舒原回来了。

“知道了。”沈书挥了一下手,拇指与食指分开,虎口卡在眉上,这一觉是从下午打从公府回来睡起,竟盹儿了快半个时辰。醒来后沈书便一直恍惚着,现在听舒原回来,沈书心里仍在转动念头,有些滋味颇有些说不出来。最近与穆华林的来往少了,打从穆华林收服穆玄苍,许多事甚至不再被送到自己眼前来。纪逐鸢没有看错,穆华林是在把自己摘出去,但现在暗门背叛,下一步棋,穆华林会怎么走?

晚饭后沈书注意到紫藤已迫不及待绽出花朵,只是日暮之后,笼罩在一片阴沉里,浸染成一片深色。

舒原拿把扇子捐风,那日大雨过后,总是晴天,一天比一天热起来。沈书到舒原的房中坐着,两人盘膝对坐在席上。

“这么快就走,真是没想到。”舒原说的是纪逐鸢,他以为纪逐鸢会停留一段时日,不想他竟然只是来报信引路的。

“所以康里布达的事我没提,那时他还没醒。”不等舒原问,沈书主动提起康里布达醒来后交代的事情,把胡坊的情况朝舒原说了,又道,“我哥不知道这些,只是那方金印落在穆玄苍手里,半道截杀老坊主的,恐怕也是暗门。他有个想法,说叫我们静观其变,朝廷一直就没能动胡坊的马,穆玄苍既然跑了,这批马一定不是给朱元璋。只要看是哪一方突然多出数千骑兵,这阵仗不会小,届时便知道穆玄苍究竟效力于谁了。”

“胡坊不能传书到漠北吗?”

沈书摇头:“太远了,干系重大,向来是认印不认人。”

飞白在舒原腿上磨蹭,舒原拍了两下他的头,甚至没有抬头。

“纪逐鸢是对的,数千骑兵,不是小数目,但愿不是冲着我们来的。”舒原的手停留在飞白头上,狗舒服得闭起了双眼。

“肯定不会是冲我们来。”沈书犹豫要不要告诉舒原,终于按下不提。沈书自己还有些没想明白,舒原来跟他最晚,有些事听得一知半解,不如不说。

喝完一壶茶,沈书到书房里写名单,完事便早早睡下,准备次日到铸造局里去要一批火器,因要另算,私下拿出一部分铸钱及原料贴给铸造局。账目怎么做须同蒋寸八通气,至于在派到铸造局那几位门外汉的眼皮子底下多制出一批军备来,就是蒋寸八的本事。

而许达,竟随李恕离开应天到前线去了,已经过了十数天,沈书突然想起来让郑四去看看许爹住的小院,小院人去楼空,收拾得整整齐齐,那院子是许爹被接来应天后,租来的一处寓所。郑四带了人找上门,被房主好一顿骂,不得已替许家结清了房钱。

此事只得暂且作罢,应天府里第一茬麦子正逢返青期,这一年的麦苗格外受到朱元璋重视,连着句容、溧水等地,均派了农官巡视。而小小公府,何来农官?无不是赶鸭子上架,将原本掌管案牍、后勤粮草,留守应天的驻军,以及新征入的民兵派到麦田里去忙活。

返青水浇过,便要追肥,成天忙得灰头土脸。主公重农事,不拘是文武职官、普通百姓,都在地里从早忙到晚。

傍晚沈书回家,衣服都臭了,头一件事就是洗澡。黄老九精神不错,近日都上桌子吃饭,家里小厮们让沈书惯得有些没大没小,饭后一身力气没处使,就在院子里过招。

偶尔沈书兴致来了,也跟他们玩两手,公府里的师傅自然比周戌五从外头给小厮们找的强,沈书总是赢,渐渐便不跟他们玩了,显得像是欺负人。

这日收到一封信,内容是,徐达复克常州,改州为府,之后同常遇春、桑世杰各自领兵攻克马驮沙。纪逐鸢信中写到:“战事初定,傍晚,斜风徐徐,与晏归符在江中洗澡、捉鱼,今夜一顿好酒,听人提旧事。半梦半醒之间,顿生孤寂仓皇。星月东升,以满江星辰,记今日迷思。遥祝家中诸事平顺,思之……”后面的字划掉了,仍然是炭笔写成的信,纸张粗糙,有几处竟被笔戳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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