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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二(1 / 2)

一股烟尘腾起。

沈书眼疾手快,朝拨转马头正要离开的将领挥手大叫:“韦将军,留步留步。”

一身铁甲坐在马上那人只得下马来,韦狄把缰绳交给手下,脸上挂了笑,越众而出,洪亮的声音从数十士兵后面传出。

“沈大人,纪将军。”

士兵们让出一条路来,手中各自还执着兵器,警惕地防备营门外的暴民会冲进来。

乡民散去一小半,另有一些人在营门外徘徊,沈书等人已入内快半个时辰。

“哎,你们大人什么来头?”有人袖手缩肩,挨到刘青身边打听。

刘青只顾喂马,旁边一口石井周围湿漉漉的,地上却没有青苔,系着的绳子被磨去了毛刺,显然常会有人使用。刘青打了水饮马,把桶洗净,哗一声泼水出去。

旁边几个人连忙跳开,一时间闹成一片。

刘青重新打了一桶水,掬起水洗脸,宽了武袍,顿时引来不少人看他,只因刘青其貌不扬,更无纪逐鸢那股势如破竹的锐利杀气,然而他的背肌腹肌却齐整得近乎漂亮。

一双双眼睛或明目张胆或暗中观察地朝他这边看,刘青擦完身,晾着膀子,坐到方才纪逐鸢等人站过的石头上,一条腿搭在那面鼓上,一手枕在脑后,背靠大树,开始睡觉。

渐渐有年轻的乡民向刘青围过来,还有人摸他的腹肌,刘青睡得鼾声如雷,拿草戳他鼻孔也不醒。少年郎们反而起了好奇,此时陆陆续续又有人离去,渐渐地只剩下了十几个人还在军营外守着。

“咱们还不走?”少年当中一个人问。

“再等等,看他们还出来不。”说话者是柳奉元的弟弟,才只有十二岁,长得一张娃娃脸,与他哥迥然不同,牙齿不齐,犬牙就有两颗,一上一下挫着,是以他从来不张嘴大笑,生怕旁人会看见他的牙。但他皮肤极白,夏天跟少年们到河里去凉快,常被人按在草地上欺负。

“那我们走了,你等你哥吧。”一个虎头虎脑的少年郎吹了个口哨,就有一半人跟他离开。

“奉亨,咱们走了。”最后一个同伴也离开后,柳奉亨打了个哈欠,小心翼翼地挨到刘青旁边,想学他那样,把手臂枕在脑后,靠在树干上打会盹儿。谁知刚朝后靠,冷不防就从石头上滚了下去,连滚好几圈才停下来。

柳奉亨爬起来,呸了两声嘴里的土,一抬头就看见打盹的壮汉已经醒来,仿佛觉得他十分有趣,觑起眼睛笑得嘴都快包不住牙了。

柳奉亨的脸腾一下就红了。

“上来。”刘青说。

柳奉亨爬到石头上去,刘青问他是谁,为什么还不走。

“我哥在里头。”柳奉亨理直气壮地说。

“柳奉元?”刘青道,“你叫柳什么?”

“你叫什么?”柳奉亨本想刘青如果不愿意说,他就不说自己的名字,谁知道刘青张口就来,仿佛名字根本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你们父母对元廷真忠心。”刘青听后说,“给你哥起名叫奉元,是指望他去做官吗?”

柳奉亨白了他一眼,想敲一下刘青的头又不敢,拉下脸说:“乾:元亨,利贞。周易没读过?”

“什么意思?”

刘青一句话倒把柳奉亨问住了,他眉毛一皱,脸上隐有怒气,双手撑在巨石边缘,一屁股滑了下去,气哼哼地跑走了。

刘青把腿一跷,复躺下睡觉。没一会,觉得身边有人,虚起眼睛看到柳奉亨又回来了,在他旁边正襟危坐,闭目养神,小圆脸气得通红,一边耳朵红得像充了血。刘青嘴角弯起,把眼闭了继续睡觉。

沈书午饭也不留下吃,带人离开军营,韦狄直接把兄弟俩送到营门外,派一队人马送他们回县城。

祝牛耳带人在家门外恭候多时,沈书才下马,便瞥见有个人被麻袋套了头,双手捆在背后,双膝跪地,身上穿的褐色布衣,脚上一双布鞋。

祝牛耳一个眼神,家仆便把麻袋罩着的人一左一右两边胳膊架起,往前一带。这时沈书才看清那人跪坐的地方有血,仔细一看,他两条腿一直弯着,根本站不直。

沈书心中一凛,冷着脸下了马。

“沈大人!”祝牛耳朝前一跪,“这厮在城里四处散播谣言,找陈虎、吴新几个挑唆矿场附近的乡民闹事,人我已拿了,给大人发落。”

沈书愤怒的声音止不住颤抖:“你把人打成这个样子,还叫我发落什么?”

纪逐鸢上前去,祝牛耳两个家仆勾着背,看也不敢看他,不由自主各自后退半步。

纪逐鸢把麻袋扯开,一股刺鼻的焦臭味,阮田整张脸肿得变形,鼻子烧掉了一块,半边脸肿着,一只眼睛眉毛睫毛残缺不全,另一只眼血红一片,直愣愣地垂头对地。

“起先他不肯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手下把他折腾成这样……”祝牛耳在旁说。

纪逐鸢扒开阮田的嘴唇,牙齿竟敲断了几颗,嘴里也都是血。

沈书看得心惊肉跳,他嘴里黑红一片,纪逐鸢的手指卡开阮田的牙关,一嘴的泡,舌头焦黑。就算现在找大夫,医得了浮伤,说话吃饭都成问题。

“哪个手下做的?”

祝牛耳习惯了都是沈书同他讲话,乍然听到纪逐鸢发话,险些双腿一软。他一头是汗,跪在地上回话:“是林家用老的一个家仆,说在衙门里当过差,审人特别有一套。”

“刘青,带两个人,去把这个人给我带过来。”纪逐鸢冷冷道。

“哎,纪将军,也是我要问的……”祝牛耳还要求情。

沈书心内一股寒凉之意,久久不散,走到祝牛耳面前停下脚步。

祝牛耳侧过身来面对沈书,求告道:“阮田煽动乡民围攻军营,实在罪无可恕,原也是死罪,处死之前,自然要拿到他的供词,问清楚共谋。这……私围军营,哪朝哪代,也是死罪,林放不过是心急,还请大人看在小的在矿上日夜辛劳的份上,看在郑管家办事的苦劳上,恕了他的罪……”

周遭树上垂死的秋蝉嘶哑地鸣个没完。

沈书脸上不断出汗,只觉得身上发冷,他看着祝牛耳一脸做作的为难,面无表情道:“证词何在?”

祝牛耳连忙道:“林放已着人送来,在小人书房里,大人辛劳,想必也累了,不若先稍事休息,吃两杯好茶,小人立刻亲自给大人送到房里去,让大人舒舒服服端坐着过目。阮田吐出来的还不止这一件,这小子知道的事儿还真不少。”

沈书一言未发,先回院子里洗脸,衣服没换,就在房里坐着。纪逐鸢好像进来说了句什么又出去了,沈书有点恍惚,听见有人敲门,以为是纪逐鸢回来,哑着嗓子说了一句:“进来。”

“沈……大人。”柳奉元一脸苍白,被遭受过严刑拷打的阮田吓得不轻。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尾巴,柳奉亨在他后面不住推他,柳奉元回头警告地瞪了他一眼,这才消停。

“进来吧。”沈书有点疲倦,从桌子下面拉出两张圆凳,让柳奉元和柳奉亨两兄弟坐。

柳奉元极难启齿,想来想去,正要开口时,听见沈书说:“你想劝我不要追查下去,阮田反正已经这样了,跟死了没什么两样。陈虎、吴新二人带头放火围攻军营,把几个首犯处置了事,对吗?”

柳奉元嗓子眼里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沈书恢复了平静,抬头看他,淡道:“你平日在乡里,听过红巾军的事吗?”

“那谁不知道,常遇春大将军百战百胜,徐达爱兵如子,吴公所到之处,禁止捎粮,红巾军还一路打到山东去了,把那些老爷们打得屁滚尿流。”柳奉亨兴奋地大叫道。

“小孩子你懂什么!”柳奉元劈头盖脸一顿吼。

柳奉亨不敢说话了,圆圆的眼睛里都是不服气。

“终究红巾来咱们这儿,也没有占了地方去,我听说应天打下来之后,都在屯田种地。七月将至,今年大家都能吃个饱饭,我们这里不行,靠铜铁度日,半年没下地,人人心里犯嘀咕,吃了上顿没下顿。咱们这小地方,唯有祝、林二人握着粮路……”

沈书疲惫地摇了一下手:“这问题会解决。”沈书心中一股无名火,手指扣住茶杯,倒翻过来,给兄弟两人倒茶,他自己也喝了一杯冷茶,心绪稍微平静了点。阮田的景况太过惨烈,沈书只觉得脑子里被一根大棍子搅了一遍,心里难受。偏偏这时候纪逐鸢不知道上哪里去了,沈书有一肚子话没法说,只得强打精神对满脸不解的柳奉元说:“粮食的问题很快就能解决,这里地方偏僻,应天无从得知情况,都是看韦狄和李却虞的文报。我已让人去送信,会有粮食运送过来。”

柳奉元道:“大人什么时候走?”

“本来待两天就要走,现在这样我也不敢走,必得解决了大家伙儿吃饭的问题再走。开矿是为军备,不会叫乡民们反倒为此吃不上饭了,矿井通通要改建。”只有把矿井改了,才能一劳永逸,还得定一套详案,保证矿工吃饭休息。要做到这些,光有纪逐鸢和刘青两个人必然不行,是以沈书给朱文忠也捎了封信,让他从应天府内招选匠户送来,总要十数日才能办得妥当。

“那咱们往后就都不种地了?”柳奉元问。

沈书摇头:“我看过,此地若是种稻,一年少也能有两季,产量不会低。就是水利差,要挖几条沟渠,在渠上架设水车,引水上山,这得等工匠到了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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