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脸挨在一起,沈书原有的稚气早已褪尽,他的眉目清秀而不弱气,一双眉浓如墨汁画就,鼻梁不似纪逐鸢那样高,但很直,嘴唇没什么颜色,更像是以儒出身的武将,不似舒原般书生气。柳奉亨抓了一把沈书的袖子,几乎靠在沈书手臂上,他喜欢偎着人,大抵是年纪还小的缘故。脸稍瘦了点,眉棱便明显起来,只不过明显还是少年人。
“啊!”柳奉亨惊呼一声。
一个农夫打扮的中年男子被纪逐鸢一脚踹翻在地,纪逐鸢朝他伸手,那人抓住纪逐鸢的手,翻身瞬间,一记横扫,攻纪逐鸢下盘。而纪逐鸢早有所料,不闪不避,抓住农夫另一条手臂。
这一脚结结实实揣在纪逐鸢小腿上,他却岿然不动,将农夫两条手臂一抓,摔麻袋似的把人提了起来,从另一侧扔出去。
人群当中有人接住那男子。
另有人大声叫好。
“你叫什么?”沈书觉得好笑,这几个种地的纪逐鸢都干不过,这几年的兵就白当了。纪逐鸢跟穆华林和高荣珪学过点招式,但他的力气和反应速度,是这五年在无数次生死决斗的战场上积累下来,这种学习办法,就算看一百本拳法剑谱也学不来。
“大人的哥哥好厉害。”柳奉亨从窗户上滑下来。
沈书已背靠窗户闭目养神,白天睡多了不想睡觉,婺州这又让出去,一时半会应该没办法打下来,只有从周围包抄,先扫除附近可容敌军藏身之处。这也是为什么朱元璋要取杭州,会分别从西面和南面形成包围,之后逐渐缩小包围圈。同样是宋,如今在北边的韩宋正统,由刘福通充当主帅的韩林儿,就没有这种运气和远见了。中原地盘太大,一个中书省加上河南江北行省,半个陕西行省,再要往西,便是汉人不熟悉的作战区,围是围不住的,而刘福通的胃口却大,眼前的攻势似乎连辽阳行省也想拿下,地缘辽阔,根本无法形成包围。大都作为京师,哪怕蒙古皇帝想撤去上都,京官们也不会答应。
当年从高邮逃出来不过是误打误撞投到朱文正的门下,如今看来,这运气实在不能算坏。至少朱元璋现在打着宋的旗号,同元军主力碰不上,近两年同张士诚摩擦最多,原本朱元璋的势力根本无法同张士诚相提并论。打了两年,他所图谋的城池,逐渐连成两条线,张士诚连连败退,折损了最得力的干将,降元一节,更见颓势。
“大人?”柳奉亨声音极低地叫沈书。
沈书分神看了他一眼。
“您要睡了吗?”柳奉亨问他。
“没有,你看你的。”
“您不看?”
“天天看,他一抬起手,我就知道他要出什么招。”沈书一哂,不觉想起小时候娘总说自己跟纪逐鸢穿一条裤子。那会的时光当真无忧无虑,总也想不到自己长大后是什么样。沈书只隐隐有个念头,要削尖脑袋从科举这没有硝烟的战场杀出去一条血路,像父亲那样。如今似乎做了个没名没分的幕僚,沈书竟也没觉得有什么。看来自己根本没有什么鸿鹄之志,尤其是跟纪逐鸢像夫妻一样过日子之后,以前还想多攒点钱给纪逐鸢娶个老婆,烦心事一大堆,想到纪逐鸢要娶个嫂子回来,沈书便总觉得不是滋味。现在想起来纪逐鸢从前的许多举动,都是有迹可循,只是当时没察觉。
真的要说有什么可担心的事,只有两件:一是战局,二是穆华林。
当初二人拜穆华林为师,是一个很占便宜的选择,殊不知穆华林的身份背景,远远超出了沈书全部的想象。如今看来,穆华林显然并不是他一开始说的那样,皇帝派到高邮出任达鲁花赤的宿卫。
有时沈书安静下来,心中便会不自觉浮出穆华林对他说过的那些话。穆华林说过太多话,他既像一个耐心的师父,又像一个危险的敌人。
如果设一个局,让朱元璋不再用穆华林,把他赶得远远的呢?沈书皱着眉,隐隐觉得穆华林的目标,并非朱元璋,朱元璋的身份和势力,还不足以让穆华林把他放在眼中。但他在朱元璋身边一藏就是三年,到底想做什么?
当初要与穆华林同行,纪逐鸢就很生气,如今看来,也许那时候纪逐鸢有一些特殊的直觉。连沈书现在想来,也觉得自己想穆华林比想纪逐鸢都想得多。
“你在这做什么?”纪逐鸢进来,满脸满脖子的汗,莫名其妙地盯着柳奉亨,朝外大吼一声,“刘青,把你的儿牵走!”
刘青在洗衣服,闻言根本不答言。
纪逐鸢皱着眉头,拎小鸡似的把柳奉亨从榻上提溜下来,用鞋背轻轻踹了一下柳奉亨的小腿。
柳奉亨一溜烟跑了。
“他崇拜你得很,有空教他几招,还是小孩子。”
“十二三了小什么?十三岁你都从军了。”纪逐鸢说着话,拿盆出去打水,站在桌边把武袍脱了,拧干面巾过来先给沈书擦脸擦手。
沈书想洗澡,但这家没有柴薪,热水都是刘青在田舍外捡来的一点枯枝点了,用瓦罐煮一点给沈书喝。沈书现在也不太敢洗冷水澡,再染上风寒,纪逐鸢恐怕又要去抢军医了。
“什么抢军医?你听谁说的?”纪逐鸢动作一停,帕子打在铜盆里,溅起水花。
“都传遍了。”沈书觉得好笑,他都能想出来纪逐鸢闯进伤兵住的院子,大呼小叫的样子。沈书打算等自己好一点,还是跟纪逐鸢好好说,如今红巾军的队伍越来越壮大,凡是人多的地方,简单的事情也会变得复杂。
“都知道跟你告我的状。”看到沈书明显精神好了很多,纪逐鸢的嘴皮又有点痒。
沈书当然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只是不接茬。
等纪逐鸢收拾完躺上榻来,沈书不想让他抱着,纪逐鸢偏要抱着他睡。趁纪逐鸢稍有困意,沈书从他臂弯里向下一滑,正要往外躲,纪逐鸢手臂一抬,就把他抓了回来牢牢扣在怀里。
“睡觉,一直动一直动,你还想不想睡觉?”纪逐鸢眼睛没睁。
沈书不自在地说:“抱着不舒服。”
“嗯?哪儿不舒服?”纪逐鸢伸手过来。
沈书跟被电了一样,险些跳起来,只得说实话:“我身上臭,离我远一点。”
纪逐鸢睁开眼,抬起上半身,窗格里透进来的微光中现出他英朗的面容。纪逐鸢笑了起来,翻身压住沈书,拿鼻子嗅闻沈书的头发和耳朵,那气息激得沈书炸毛起来。
更让沈书难为情的是,他一直觉得病中有味道,纪逐鸢偏偏还跟狗一样到处闻。沈书耳朵后面一热,他连忙侧过头,用脑门撞了一下纪逐鸢的头。
纪逐鸢偏头闪过,轻道:“哪里臭?”
于是沈书只好让他抱着了,小声嘀咕。
“你说什么?”纪逐鸢把耳朵凑近到沈书嘴边。
“没说什么!”沈书气不过,咬了一下纪逐鸢的耳朵,终究没有用力,在被子里连踹纪逐鸢好几脚。
“嗯,好全了。”纪逐鸢满足地笑道,把人抱得更紧,脸埋在沈书的颈子里睡觉。喜欢不纯臣请大家收藏:(zeyuxuan.cc)不纯臣泽雨轩更新速度最快。到泽雨轩(www.zeyuxuan.cc)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