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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九(1 / 2)

韩林儿喉头堵了一下。

手下拿来穆玄苍的行囊, 他取出一块布,手下递来水囊。穆玄苍用湿布擦干净他的剑,连剑鞘也仔细擦净, 用脏了的布就在火上烧了。吃过早饭的手下将穆玄苍的靴子拿到外面去,接着便有木刷的声音擦擦地响。

“你杀了他们?”韩林儿看到穆玄苍点头,说不清心里什么感觉。毛贵的兵, 就是他的兵,说出这话时,韩林儿想到的却是那人差点用蜡烛烧焦他的脸, 除他之外,东倒西歪坐在那里的几个人, 都有同样黑黢黢的脸。按说大家起来造反, 图的就是个不再做牛马任凭蒙古皇帝使唤。韩林儿从安丰溜出来,见到的却都是混战, 哪怕不打仗的时候,不要说最底层的士兵, 就是他自己, 也很少能睡一个安稳觉。

有时候夜半醒来, 韩林儿会感到一阵茫然, 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心里偶尔会有一个声音冒出来,提醒他,他是皇帝。

另一个声音却比这尖锐百倍:你不是。

皇天正统,何时轮到他来坐?他夜里做很多梦, 梦见次数最多的便是被官军抓了杀头, 像他父亲那样, 头颅滚在闹市里, 不得全尸。

“成天吃酒赌骰子,没什么用,粮食紧张,我替毛将军省几张嘴吃饭。”穆玄苍又从水囊里倒出点水来洗手,解开油纸包的饼,这是昨天才买的,吃上去还很新鲜。

是日早上城门换班,有人发现守城士兵被杀,校尉发着抖朝毛贵禀报。

毛贵头痛欲裂地踞案而坐,粗糙的手指用力按压突突直跳的额皮。

又一人匆匆跑来,却不是士兵而是个婢女,禀报说韩林儿不见了,一早去催小明王起床,迟迟无人应答,侍卫僭越,掀开被子时才发现里头放了几个枕头。而昨夜子时婢女照常查看时,榻上分明还睡着个活人。

“跑了?”毛贵踉跄起身,醉意使他眼前发花,“昨夜是谁查看?”

“是,是我。”婢女连忙跪地求恕。

“活人和枕头你分不清?”毛贵怒道。

“昨夜榻上当真是个人不是枕头,将军明鉴。”

毛贵虚起眼睛,他的战靴湿润,靴口散发出刺激浓烈的酒味。恍惚中毛贵想起来昨晚上好像把酒倒在靴子里赏给谁喝了。

“请将军明鉴、将军明鉴……”婢女接连磕头。

“那人是什么时候不见的?”毛贵问。

“大概、大概是后半夜。”

“怎么不见的?”

婢女一愕,下巴触到冰冷的剑锋,她浑身哆嗦,眼眶不受控制滚下泪来,声音抖得不能连成完整的一句话:“不、不知……”话声未落,婢女雪白的颈中被鲜红的一道血痕贯穿。

毛贵归剑入鞘,一脚踹开软绵绵的尸体,他坐了回去,不知不觉中,温热的血液沾湿了他的靴底。

“出去。”

校尉听到这两个字,顿时如蒙大赦,躬身面对毛贵退出去,出了门才敢举袖擦拭眼睫和眉毛上沾到的血。檐下大雨倾盆,远处雷声阵阵,有人拿伞来,校尉冲进雨中,试图借这一场瓢泼大雨的气味,洗净方才溅在身上的血。

入夜,众人视线可及的平原尽头,有一处炊烟盘升的村落。

韩林儿已经被安顿睡下,他趴在窗格上,瞥见穆玄苍站在院子里,一桶水冲过肩背。韩林儿眼睛微微睁大,呼吸不平稳起来,穆玄苍的皮肤苍白,因此那上面的疤痕便愈显得狰狞可怖。他拿了一盒膏子在那揉头发,窗格缝隙里浮动的幽香让韩林儿想起自己安丰宫中的美人们。

韩林儿从窗上滑下来。

窗缝合上的瞬间,穆玄苍不经意朝这边看了一眼。他洗完澡,回房休息。这夜他不用守卫韩林儿,是韩林儿自己提出的,今夜他要自己睡。穆玄苍便让手下替他守门,自己到房里睡觉,他们借宿在民家,被子虽有一股霉味,床铺总算还干净,炕上也暖和。

手下推门进来,拿来一个包袱,穆玄苍示意她放在桌上即可。他用干布揉了一会头发,起来找纸笔写信,让手下送去暗门最近的联络点,以变更他所处的位置,接着穆玄苍开始拆看离开济南前收到而未来得及作出指示的报告。

多数信件是汇报各地军队动向,不必回复,而有一些人员始终在移动,得等招子探稳了才能送信去。

穆玄苍从中挑拣出来一封,看时不禁蹙起了眉头。这封信是马枣捎来的,信中说他们抵达甘州后,返程在永昌路被一堆江湖高手杀得冲散了方向,康里布达将取得的钞锭与金银,分成三份。

看到马枣也带走一份,穆玄苍眉毛微微一扬。

不过信中也说,康里布达的原话是说,让马枣直接将那几口箱子无论托暗门的路子也好,还是自己亲自带去,交到隆平府沈书手中便是。

显然,康里布达相信了马枣是自己派去的人,但他必会通知沈书,如此这些财宝要是没有如约送达,沈书同穆玄苍的交情也就算完了。

马枣推测这群江湖高手应该是悬赏来追杀他们,交手时马枣察觉对方要抓康里布达的活口,因此马枣怀疑还是阮苓派来的人。信是半个月前发出,那时马枣人在西宁州,预备从巩昌路沿黄河东行,取道河南,从郑州坐船南下。后半程马枣便不跟随了,他将在奉元路把东西转到暗门,信中附了奉元路接头人的名字。

穆玄苍让手下拿来火盆,将看过的信全部烧掉,所有内容只记在心里。烧东西的时候,穆玄苍便去写信,写完让人把信送往隆平。

·

四月下旬的巩昌,白天炎热,夜晚寒冷。

驴车后面拉着两个人,各自灰头土脸,白霜躺在车板上,不时虚弱地叫一声“渴”,高荣珪便爬起身来扒开水囊塞子,给他喝一点。

前两天白霜尚未清醒,喝一口就吐了,硬是要喝酒。康里布达让高荣珪足足一整天不给他水喝,白霜再拿到水囊时,便一气喝了半袋,并把水囊牢牢抱在怀里不肯交出来。

驴车夹在无数逃出巩昌的流民里,被簇拥着推向黄河以南。越往南走,天气越热,李喜喜兵败如山倒,农民军装备本来就差,许多士兵皮甲都不完整,或是从死人堆里扒下来的元兵头盔。但听说有人因为穿戴元兵甲胄,被自己人一刀砍成两半,遂一路都有人把铠甲脱下来扔了。

“逃命呢,都没力气了,谁还杀人?”一群人围着篝火,正是晚上,无数蚊蝇从草丛里扑出来,蛾子时不时在火上爆开,噼里啪啦响。

“反正我不去打仗,让我打朝廷,打老百姓,我都不去。”围着烤火的一个年轻人说。

他兄长捏了捏他的手臂,嘲笑道:“你这细胳膊细腿,打量着打谁?把咱家亲娘照看好差不多就行了。”

乡亲们苦中作乐地哈哈一笑,静下来时,个个眼神茫然,有些人蜷成一团,拳头抵在腹部抵御饥饿。康里布达掏出点饼饵来,借了个妇人的锅,煮好之后,要分给那妇人,和她的婆婆。

妇人舔了舔嘴皮,怯懦地看他。

“要不是大姐带了锅,哪来的这锅吃的,快吃吧。”

妇人拿来一个碗,只倒出些许汤水,康里布达拿过她的碗放在地上,用筷子拨出煮软的面块,盛满整碗。

高荣珪碰了碰康里布达的手肘。

康里布达便从他手里接过肉干,也给那妇人。

“谢谢,谢谢。”妇人眼圈顿时通红,因手里端着碗,一张碎花布兜着个孩子正窝在她的怀里吸吮奶汁,不便起身。

“不要谢了,快吃,凉了还得煮一遍。”高荣珪不耐烦地说。

妇人双手捧起碗,先扯开连头都蒙住的被子,扶她婆婆起来喝了几口,待婆婆吃过了,这才大口吃起来,不时瞥一眼火堆边把煮软的饼饵分给汉人的色目人。

“都凉了。”高荣珪咬一口,把碗推给康里布达。

康里布达看他一眼。

高荣珪无奈接过碗,吃了小半,笑道:“再瞪我也不吃了,咱们俩还得你照顾,你多吃点。给白兄来碗面汤。”

白霜吃力地坐起来,他身上有一股臭味,特意坐得离众人远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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