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当然是无稽之谈。
商人逐利,为了赚取利润本来就是要无所不用其极,沈西泠抢占了先机,比旁人先行一步,自然得利。那些大布庄如今这样办事,无非是出于眼红,自己上不去便要绞尽脑汁把别人拽下来罢了。
所谓行会,说起来也是近几十年才兴起的新鲜玩意儿,乃是当今天下商道兴盛所应运而生的产物,旨在调解同行之纷争、肃清行业之风气、护佑行业之利益。
说起来好听,实则有人的地界却都难免勾心斗角藏污纳垢。江左的各个行会,亦为行业中的大庄所操纵,他们不过是换了个头脸与人争利罢了。这织造行会听了那些大布庄的一面之词,又为了讨自己背后大庄的高兴,便勒令沈西泠和她荫蔽下的小布庄提价,很是蛮横无理。
沈西泠虽然性子好,又一向与人为善,但在商言商,她也不是软柿子,怎么可能别人说什么她就照办什么?世上总有天道公理,她正正经经做买卖办生意,大家各凭本事就是了,让她提价让利,那是万万不能的。
哪成想,这织造行会办起事来竟是极为出格,今日宋浩堂之所以突然登门,便是因为有一个投靠了沈西泠的小布庄今日被一伙人打砸了,整个铺子如今乱成一锅粥,掌柜的现在就坐在大街上哭嚎,一门心思要上吊。
沈西泠一听这消息便眉头紧锁,当先问:“他们是单砸了铺子,还是也伤了人?”
宋浩堂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答:“这次是只砸了铺子,但据说也撂下了话儿,说若是再学不会规矩,下回便没这么容易了。”
沈西泠听说那掌柜的人没事儿后略松了一口气,随后依然面色一沉。
她确乎同小时候不一样了,那时文文静静柔柔弱弱的,即便受了欺负也隐忍克制,如今却有了脾气。且她大约是因为在齐婴身边待得久了,不自觉便与他越发相像起来,此时脸色一沉,隐隐便让一旁的人感到了些许压力。
众人都不敢做声,沈西泠顾自沉默了一会儿,旋即起身往门外走去,说:“走吧,先过去看看。”
被砸的小布庄在秦淮右岸,掌柜的姓冯。
沈西泠小时候未免受人轻视,多半将谈生意的场面让六子代为周旋,后来她长大了,便渐渐开始亲力亲为。这位冯掌柜她曾有过一面之缘,是最初两方开始接触的时候见过的,后来等谈妥了,具体的事宜便是宋浩堂在操持,她于是再没见过他了。
哪成想如今这第二面倒见得轰轰烈烈:这位冯掌柜身长七尺,年纪也逾不惑,眼下却像个垂髫稚子一般坐在铺子门口嚎啕大哭,引得建康城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众人频频侧目、议论纷纷。
沈西泠的马车停在他的布庄前,当先掀开车窗往外瞧了一眼,见他那布庄给人砸得全不能看了,不单布匹被撕被污散落得到处都是,便是铺子里的木架都没能免遭毒手,给人砸得稀烂,满地狼藉。
沈西泠虽然从商不过三年,却已经懂得此道的艰辛。为商不易,尤其是生意不大的小掌柜们,总是更加艰辛。沈西泠对她自己的生意倾注了数不尽的心血,若今天是她的布庄被人砸成这样,她定也心痛如绞,推己及人,她自然便能懂得冯掌柜此时的难受。
她一刻也坐不住,连忙在水佩的搀扶下走下马车,宋浩堂和六子已从另一辆马车上下来,此时已将冯掌柜从地上扶了起来。
沈西泠见他哭得满脸是泪,脸上还挂了彩,一时心里更是不好受,只能劝他先进去坐着缓缓。
只是冯掌柜那时大约已经有些脱力耳鸣,对沈西泠当时的劝慰毫无反应,沈西泠一看这情形,也晓得眼下多说无益,同宋浩堂和六子使了个眼色,两人便明白了她的意思,遂一左一右扶着冯掌柜将他带进了房间,沈西泠随后也进了去,水佩和风裳在她身后关上了布庄的门。
冯掌柜缓了好一阵才算是恢复了神志。
他一睁开眼,当先瞧见铺子里一地的破败,一抬头后看见眼前的人是沈西泠,于是又是一阵呜呜的哭,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同沈西泠说:“方小姐……方小姐,你可得给我做主啊……”
他情绪激动,又悲声难抑,沈西泠怕他出什么事,赶紧让水佩和风裳给他倒水喝,六子机灵,瞧出眼下他恐怕喝不进水,索性把茶杯接过,半是软半是硬地给冯掌柜把水灌进去,勉强让他平静了些许。
沈西泠见他安静了下来,便也缓声宽慰道:“冯掌柜请放心,我当初既与各位达成约定,遇事便也绝不会躲避。行会行事如此蛮横,与山野盗匪何异?建康城乃天子脚下,自然有礼法纲纪,冯掌柜莫要惊慌,此事我们占理,定然能讨回一个公道。”
她话音刚落,那方才刚平静下来的冯掌柜便又激动起来,连连摇头,望着沈西泠说:“天子脚下?礼法纲纪?讨回公道?”
他一连三问,随后惨笑一声,问沈西泠道:“方小姐可知织造行会背后是何人主事?”
沈西泠从商三载,虽尚且不曾同行会打过什么交道,却早已听说过他们的名声,此时听得冯掌柜发问,她沉默了片刻,答:“是傅家的旁支,傅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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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