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这声音里带了些少有的铁汉柔情, 是温家兄弟姐妹们从未体会过的。
温宁很不自在的抖落身上的鸡皮疙瘩，将暖手炉塞回去，轻轻推了一下程瑾明, “这玩意我自己有, 就在房里放着呢，你先进去，我等会就来。”
她爹也太不对劲了, 还仔细吹风着凉, 什么时候这么细心了。
温屠夫今日高兴的很。
他虽然在城里开了家铺子, 回到村子里也算是体面人。可不管在村里还是城里，大家心底还是觉得这做屠夫的杀孽重, 心底多少还是有些忌讳的, 平日里还不显, 可有时候总会透露些出来的。
尤其是乡下办喜宴的时候，有时候便分外忌讳这些, 温屠夫没少因为这个缘故，提前被主家请了去家中吃酒, 说清个中缘由。
人家有礼, 也有理，那是人正经问过先生，该避讳的避讳, 并不是冲着温屠夫来的。
虽然因为他是一名屠夫, 避讳的情况格外多罢了。
因为这个缘故，前些时候程家办流水席的时候, 虽然也来了人请他, 他也很识趣的没凑过去, 只是托程林帮忙带了一份贺礼。
可今日一早, 已经是举人老爷的程瑾明却带着程老大来到他的铺子前，见了他还像是从前那般有礼，一口一个温叔叫的亲热，半点举人老爷的架子都没有，怎么能让他不高兴。
举人老爷拿着小辈的份对他这么尊敬，怎么能让人不飘呢，回来的这一段路，温屠夫的脚几乎就没着地过，美的就差飞起来了。
“快坐快坐，这桌子下边有火盆，我们围着坐还暖和些。”温屠夫笑得脸上的褶子都遮不住，拉着人在身边坐下，看着程瑾明像是在看什么大宝贝一般，“前些日子实在是太忙了，不然我该亲自去才是的。”
“可不是么。”赵氏提着壶给大家倒茶，家中但凡能凑一盘的点心，都被她端上来了，桌子中间还放着一盒各式果干，“这果干还是上次阿宁从省城带回来的，大家都尝尝。小静前些日子还一直念叨你呢，得知你中了举人，高兴的和他自己中了似的，还一直嚷嚷着要去向你贺喜……”
赵氏少有的在客人面前滔滔不绝，全然忘了自己头一次见到程瑾明时的心情。
温宁将身上沾了面粉的衣服脱了，重新换了一身干净的，这才慢吞吞的往正厅走去。
妮儿在厨房里探头探脑，一见温宁便冲着她挤眉弄眼，一只手指了指那盖着棉布的盆子，双手画了好大的一个圆。
这么大的一盆面，还是没发酵的，发酵好了得有多少，怎么吃的完，该如何是好！
温宁移开目光，一本正经的顺着游廊走着，全当自己没看见。
再说了，不就一盆面嘛，一次吃不完多吃几次，总能吃完的，没什么大不了。
不过作坊那边自己总是丢开手也不好，从明日起，还是多去看看吧。
“阿宁。”一直面带微笑听着另外三人说的热火朝天的程瑾明最先注意到温宁的到来。
“怎么这般慢吞吞的，让客人等了许久。”温屠夫下意识道，两道浓眉也习惯性的皱起来。
“没关系没关系，这不是正好我们先聊会天么，温姑娘快来坐下。”程老大连忙笑道，虽然还是那般憨厚的模样，举止间却大方了许多。
温宁顺势坐到程瑾明对面，赵氏旁边，冲着对面两人一笑，眨了一下眼睛，端起茶壶给大家添茶，“怠慢怠慢，让二位久等了。”
虽然神色不显，但是多了温宁这老熟人，程老大要比之前自在不少，连板正的坐姿都微微塌了些。
他将手边放着的几包东西推了过去，笑道：“说来之前没少麻烦温姑娘，这些是我们家的一点小心意，以示感谢，还请温姑娘收下。”
这话说的文绉绉，别人还没怎么样呢，他自己先笑了起来，“我自己听着这话怎么这么奇怪呢，都不像我了。”
屋子里齐齐笑了起来。
赵氏不等温宁开口，便又将东西推过去，“她一个小孩子，哪里当的起，这礼可不能收。”
“可不是，快收回去，不过是搭把手的事，算不得什么。”温屠夫开口附和赵氏，方才已经收过一回礼了，哪有再收一回的道理。
“这有什么不能收的。”程老大连忙把东西推回去，“这都是自家的东西，不是从外头买来的，不值什么钱，不过是一点心意罢了……”
温宁无聊的托着腮，看着三人你来我推太极，冲着程瑾明努努嘴，然后便表情夸张的学着三人的模样说话。
当然，是只学习口型不发声的那种。
程瑾明刚开始还有些愕然，接着便不得不辛苦的忍着笑意。
他脸上神色平静，底下一只手却用力的掐着自己的大腿，生怕笑出声来。
可桌子就那么点大，不多会三人便注意到温宁的动静。
“你做什么呢？”赵氏表情有些凝固的看着她。
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自家小女儿虽然总是惹得自己生气，可是在客人面前，向来是很得体的，怎么可能当着年轻的举人老爷的面做鬼脸。
温宁神色淡定，两只手轻轻的揉着自己的脸颊，语气平静道：“方才在外面用了冷水，又吹了会风，这脸上僵硬的很，我活动活动脸颊。”
这话一出，赵氏便信了，她一脸的担忧看着女儿，上手去摸女儿的脸，“都让你少用冷水，非不听，这下好了吧？前头医馆那边才传出来，有个小姑娘大冷天的用冷水吹冷风还穿的单薄，一张脸都冻瘫了，现在口眼歪斜的，哭不得笑不得，以后能不能好都不知道呢。这好好的一个小姑娘，以后算是毁了。”
温宁一张俏脸被她揉的变形，脸颊鼓起，嘴巴撅着，含糊不清道：“知道了知道了，我以后不敢了，娘你先松开手。”
井水说起来其实不算太冷，温宁用着还觉得很是提神醒脑，这会不过是随口答应着赵氏罢了，其实根本没把赵氏的话往心里去。
没想到她娘看着娇娇弱弱的，手劲竟然这么大，难道是往日和面和出来的力气？
赵氏对着女儿的脸颊一通□□，总算放心了些，可是感受着手下滑嫩的感觉，她忍不住又摸了一把温宁的脸，喃喃自语，“这年轻就是好，脸颊又滑又嫩的，摸着比你侄子的都不差，比用什么脂粉都好使。”
这话一出，她便回过神来，觉得当着两个贵客面前说这些不妥，颇为失礼，便生硬的转开话题，“二位难得来一趟，今日也别急着回去，留在家中吃顿便饭。相公，你陪两位聊会，我先去做饭。”
“对对对。”温屠夫根本不给两人拒绝的机会，朗声道，“说来瑾明也有段日子没来家中吃饭了，以前来了我也不敢劝酒，这次你们来了来了，可得好好喝两杯。”
那会他要是敢劝温英和瑾明喝酒，他那小女儿就敢当众指着他的鼻子一通说教，温祖父梁婆子更是站在孙女这边，跟着一块指责他。
因为这个缘故，温英住在家中的那段日子，温屠夫是一口酒都没沾过。
“那我们就不推辞了，瑾明以前就说过婶子的手艺很不错，我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尝一尝。”程老大爽快答应道。
温宁拍了拍自己的脸，闻言“啧”了一声，刚想说喝酒不好，就见她爹一脸不善的看着她，想着她爹因为她的缘故，已经好些日子没喝酒了，还被祖父祖母骂了好几次，自己便先心虚了几分，有些讨好的说：“爹说的对，是该好好喝几杯。听说东街那家酒坊最近新出了一批好酒，我去打些回来给你尝尝。”
“不，我打一大缸回来！”见温屠夫神色仍有些不虞，温宁立马改口道。
谁让她理亏心虚呢。
这话一出，温屠夫脸上便又有了些笑意，“多打些也好，你过几日不是要回村里么？正好给你祖父大伯他们带些回去，还有你姐那边，记得也送些。”
“好嘞，小的明白。”温宁有些狗腿的点着头，脸上尽是讨好的笑容。
唉，这年头做女儿的还得哄做爹的，真是没道理的很。
见独处的机会来了，程瑾明立马抓住机会，跟着站起来，“温叔，这酒不好拿，我和阿宁一块去吧。”
“不用不用，她力气大得很，自己去就成。再说了都在街上，她拿不动，多给几文钱让人往家里送一趟就成。”温屠夫立马摆手拒绝，“你快坐着，哪有让客人去帮忙打酒的道理。”
他一个屠夫，哪有让人举人老爷来帮他打酒的道理。
这样想着，温屠夫看着程瑾明的目光却越发满意。
人都是举人了，对着他这屠夫还这般谦卑有礼，自家两个儿子比着，真的是差的太远了！
“让他去吧，温叔。”程老大看了弟弟一眼，笑道，“不怕你笑话，瑾明这些日子在家中，根本没机会出门，也是憋得厉害，趁现在出去走走也好。你别看他这样，也是有把子力气的，还能给温姑娘搭把手。”
温屠夫看着像株青松般站在那里的英俊青年，立马就心疼了，语气更是格外温和，“那成，瑾明你就和阿宁一块出去走走，等差不多吃饭的点再回来也不迟。”
说完一转眼看向女儿，语气立马严肃起来，什么温和温柔都没了，“阿宁，照顾好瑾明，别领着人去那些乱七八糟腌臜的地方，也别只顾着自己痛快，只去自己想去的地方，明白没有？”
这孩子不知道什么毛病，闲着没事就爱往肉铺那边去，或者是去那卖活禽牲畜的地方。
“明白明白。”温宁差点忍不住翻白眼，她爹真是双标的厉害，对着瑾明温和的捏着嗓子细声慢语，生怕吓到人一般。对着她就凶巴巴的恶声恶气，目露凶光。
只是习惯性的板着脸的温屠夫：“……”
不在家的温平：“……”
再凶巴巴的，都没你这凶神恶煞的家伙可怕。
程瑾明全程作壁上观，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
程老大悄悄的叹了口气，出门前他娘千叮咛万嘱咐，要他看好弟弟，别让两个孩子有机会私下里说话，还要他别拖拖拉拉的，送完礼赶紧回来。
自己应的好好的，这会却一口答应留下来吃饭，还主动给弟弟找理由，让他能有机会和温姑娘独处。
三弟这边是得了好处的，他怕是要惨了，回来肯定得被老娘念叨许久，说不得以后还三五不时的就翻出来算旧账。
哦，按照老娘的脾气，说不定还得动手。
程老大下意识的摸摸自己的耳朵，想道，早知道这次进城让二弟跟着就好了。
今日天气很好，太阳光暖融融的洒下来，驱散了一丝寒意。
小巷子里孩子们欢快的跑来跑去，追逐着踩影子，笑声洒落一地。
温宁抬头看着那目视前方，一本正经，却靠她越来越近的人，笑着朝手心呵气，“手好冷啊。”
她谈恋爱也太难了，好多天都见不上一面就算了，这人还是个连主动牵手都不敢主。
程瑾明还想着神不知鬼不觉的靠近些呢，闻言愣了一下，看着那只白皙纤细的手，一时有些恍然，“那我回去给你拿暖手炉。”
温宁“噗呲”一下笑了出来，这人怎么傻乎乎的。
她也懒得暗示了，一把抓过他的左手，故作正经，“那倒不用，你给我暖暖手就好。”
程瑾明的手掌大而干燥，骨节分明，指节间覆着一层薄薄的略显粗糙的茧子，想来是练字的时候留下的。
大冬天的，程瑾明的脸很快爬上一层薄红，只觉得浑身血液都沸腾起来，所有感官都集中在左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