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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8章 疟疾(1 / 2)

罗猎并没有想那么深,十三岁的年纪,对自身形象并无太高要求,至于国人认同,家族归属等情感亦无清晰概念。他想的很简单,万一有机会把自己的各项证件追回来了,却因头上没了辫子而不被朝廷认可,并失去进入学堂深造的机会,岂不是对不起爷爷么。可是,将证件追回来,又会有多大的可能呢?

罗猎陷入了矛盾之中。

一支香烟抽完,阿彪将烟屁股扔到了地上,再用皮鞋尖碾灭了,见罗猎仍旧没做出决定,脸上露出不快神色。“给脸不要是吧?你当你是谁呀,求着你了是么?”阿彪抛下一个恶狠狠的眼神,向着楼房的方向走了几步,冲着楼房门口的一个兄弟喊道:“跟滨哥说一声,这俩小子始终不愿意剪辫子。”

罗猎的心思已经有了动摇,可挨了阿彪这通臭骂,登时激发出内心的愤恨。摸了摸口袋,万幸的是落在警察手中后,并没有被搜身,那二十美金仍旧在身上,只不过有些湿漉而已。安翟见罗猎掏出了口袋中的钞票,心领神会,跟着也掏出了口袋中的两张美钞,递给了罗猎。罗猎接了过来,然后打开另一侧车门,下车后,将四张美钞放在了车顶上。

“这儿有四十元美金,放我们走!”

阿彪转过身来,看了眼罗猎,脸上的表情变得很是古怪。“放你们走?你当这儿是菜市场吗?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罗猎面无惧色,理直气壮道:“你们滨哥花了三十美金从警察手中将我们两个买下来,现在我还给你你们滨哥四十美金,还不够么?”

阿彪哭笑不得,心忖,跟这俩孩子怎么才能说明白呢?入了金山安良堂的门,便早已不再是钱的问题,若是滨哥高兴,不单会放你走,甚或倒贴你一百刀,若是滨哥不高兴,任由你拿来多少钱,也只有尸沉大海这么一条归宿。

曹滨上了二楼,进了书房,却对外面不太放心,于是来到窗前,掀开了窗帘,静静地看着楼下。虽然听不到声音,但小罗猎下了车,摆上了美钞,然后跟阿彪对上了两句话,这些行为,曹滨已经猜到了七八分。而这时,手下兄弟在门外禀报说,那俩孩子仍旧不愿意剪去辫子。这更是验证了曹滨的判断。

在海关警署,曹滨只看了罗猎一眼,便断定,加以培养几年,这小子定将成为他金山安良堂的栋梁之才。将这俩小子带出警署上了车,罗猎无论是走路还是坐着,其姿态都说明他接受过良好的教育,这一点,更是得到了曹滨的喜爱。不单如此,在车上的简单对话中,罗猎显露出不卑不亢的态度,使得曹滨在喜爱之余还有那么一点震惊。二十年前初到金山时,曹滨已经有了十五岁,而十五岁的曹滨,绝对没有那份淡定从容。

树木成材需扶正,璞玉成器需雕琢,人若成龙多磨难!

曹滨推开窗户,轻咳一声,然后挥了挥手。

楼下,阿彪见状,瞬间明白了滨哥的意思,颇为无奈地耸了下肩,转身对罗猎道:“你说得对,你说的非常对,好吧,大门就在那边,想走你就走吧。”看到罗猎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阿彪在后面又喊了一句:“回来!把钱拿上。”

声音足够大,罗猎肯定听得清,但他并没有回头,连脚步也没停下。安翟急忙跟了上去,悄声道:“罗猎,他们不要咱们的钱,你为什么不拿回来呢?”

罗猎绕过了水池,径直走上了那条青石砖铺成的林荫径道,并回答安翟道:“我爷爷说,大丈夫立于世,最好不欠别人的情。”

走出了铁栅栏做成的大门,眼望着陌生的环境,再想到自己已是身无分文,罗猎的心头不免生出一股怅然情绪。

“罗猎,别担心,我会算命,饿不死咱们。”

罗猎深吸了口气,在猛地吐出,对安翟道:“安翟,咱们还是把辫子给剪了吧。”

“为什么?”

罗猎道:“你刚才没听那个叫阿彪的说么?要是不把辫子给剪了,人家警察就会把我们再抓起来的。”

“可是,你刚才为什么不愿意啊?你刚才要是答应了,咱们还能洗个澡换上新衣服。”

罗猎愣了下,抬起头看着街面上光怪陆离的各色招牌,苦笑摇头,道:“贫者不受嗟来之食,我爷爷说,男人活在世上,可以贫穷,但不能没有尊严。”

年少不知世道难!

罗猎幼时丧父,是母亲一手把他拉扯到了七岁,那段时光的生活确实艰辛,但有爷爷的偶尔接济,娘俩虽然吃不上好的,但也不至于饿了肚子。到母亲病故之后,爷爷将罗猎带到了身边,罗猎更是体会不到缺衣少食的滋味。

人,在有吃有喝之时,谈起尊严来,完全可以将它摆在最重要的位置上,可当他没吃没喝快要饿死的时候,尊严或许就成了屁话一句,不提也罢。人穷志短,这个一千年前就已经形成的成语,不无道理。

同样,安翟也没怎么受过挨饿的滋味,仅有一次,便是在巨轮之上,而那一次,安翟便放下了尊严,摸到了轮船餐厅去偷人家的食物。

罗猎的话,安翟听了个一知半解,但一直以来,安翟始终认为罗猎说的话总是有道理的,尤其是当罗猎说出他爷爷的时候,安翟更是崇敬有加。这么一位有学识的老者,说出来的话能错了么?“罗猎,我听你的。”安翟郑重点头,同时向罗猎投来敬佩一瞥,道:“我们没有剪刀,怎么剪辫子呢?”

如此简单的问题却着实难住了罗猎。放眼望去,街面上倒是有几家理发铺,可自己身无分文,人家又怎么可能为自己免费服务呢?目光收回,无意间落在了路边的一个瓦片上,罗猎的双眼顿时放出光芒来,“有办法了!”

安翟尚在迷惑,罗猎已经奔过去捡起了瓦片。

“罗猎,你干嘛呀?”

罗猎没答话,拿着瓦片蹲了下来,就着路牙石,磨起了瓦片。安翟随即明白了罗猎的用意,立刻兴奋起来,将周围地面寻了个遍,在远处也看到了一块瓦片,立即跑过去捡了回来,学着罗猎的样子,也在路牙石上磨了起来。打磨物件需要淋水,干磨的效率很低,而且容易出现断裂情况,罗猎手上的一块瓦片,磨了断,断了磨,巴掌大小的一块瓦片,磨到仅剩下了一小半,也没能磨出想象中的瓦片刀来。至于安翟,则更惨,早已经将手中瓦片磨成了一摊碎块。

再无他法,哥俩只能茫然向前。

“罗猎,你喝吗?”安翟边走边问。

罗猎先是摇了摇头,随后又点了点头。

“罗猎,你饿吗?”安翟看到路边有个废旧纸盒,下意识地踢了一脚。

罗猎这次没有犹豫,直接点了头。

“咱们找个人多的地方,我摆个摊,给人算命,行不?”

罗猎再次点头,但又疑道:“可是,咱们什么都没有,怎么摆摊啊?”

安翟楞了一下,忽然想到了什么,转过身跑回去捡起了刚才踢了一脚的那个纸盒。“在上面写两个字不就行了么?”

罗猎想象了一下,觉得虽然简陋,但总比什么都没有的要强。“嗯,那咱们就去试试,走,去那边,那边人多。”

金山的华人劳工始于五十年前,因为在当地发现了金矿,而开采金矿是一项相当艰苦的劳作,骄傲的洋人不乐意做这种辛苦工作,无奈之下,只能向大清朝提出了引入华人劳工的要求。第一批华人劳工被运送到金山后,其中有一个混过几天金点行当的广东人一眼便看中了这一块地域的风水,于是,便逐渐形成了眼前的金山唐人街。

住在唐人街之中的华人多数绝大都说不好英文,而洋人警察们几乎没人会说国语,起初,因交流不畅而发生的误会是接二连三,后来,洋人警察开创了一个新的管理模式,由华人自己管理自己,而担负此项任务的便是曹滨以及他手下的安良堂,而洋人警察则只需要管好了曹滨即可。

曹滨的学习能力非常之强,来到金山后不过三年光景,虽然并没有多少跟洋人打交道的机会,但仍旧学会了一口流利的洋人话,不单跟洋人们交流起来毫无障碍,还能准确把握洋人心思,因而深得洋人们的喜爱。

剪辫子,是曹滨属下安良堂的规矩,大清朝的牛尾巴辫子在曹滨眼中实在是缺乏美感,另外,他认为既然来到了洋人的地盘,那么就应该极力融入到洋人们的文化中去,决不能故步自封,在这么一小块地盘上整出一个小清朝出来。只有尽力向洋人们靠拢,洋人们才会接受华人,而这片唐人区,便可以得到最大限度的安全。

安翟翻了几处垃圾堆,终于找到了一块尚未燃烧完的煤块,摊开那只纸盒,在上面写了‘算命’两个中国字,想了想,觉得还不够充分,于是便在下面添了三个小字,看风水。

路边一蹲,刚做好的纸板往身前一立,安翟的算命摊也就算开张了。

华人劳工命运多舛,不管是公开招募来的,还是私下里偷渡来的,每一个踏上了洋人土地的华人,都揣着一颗发财致富的心。可是,理想无限美好,现实却始终残酷,华人劳工的生活境况比起在国内来,并好不了多少。命运的捉弄使得一些人产生了自暴自弃的思想,却无法泯灭了大多数人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尤其是曹滨又为他们树立出了一个榜样来。

这种心态下,算命这个行当在华人劳工中还是有相当的市场。因而,摊子刚摆开,便来了第一个客户。

“先生要算命?”安翟的一双眼睛原本就小,再将眼珠子翻上去,只留下两道鱼肚白,加上他练习已久的神态,一个小瞎子的模样甚是惟妙惟肖。“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算的准了,您赏两个小钱,算得不准,您就当是听了我瞎子放了一通臭屁,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先生,您是想测字呢还是想摸骨?”

金点又分十六术,分别是卜筮、易卦、相术、占星、五行、堪舆、占梦、谶语、拆字、符咒、指迷、奇门遁甲、紫微斗数、天地六壬、太乙神数、铁版神数。其中后三项乃是点金三大秘术,至今已经失传。而安翟所说的测字便是十六术当中的拆字,摸骨则属于相术的一个分支。

金点行当中,从未有人能将十六术全部都学到手,刨去已经失传的三大秘术,在剩下的十三项金点术中能精通六项者已是凤毛麟角,而安翟所拜的师父,也不过掌握了两项半,测字算是一项,摸骨只能算是相术中的半项,另一全项则是堪舆,也就是俗称的看风水。

安翟手中没有罗盘,自然耍不起堪舆术,也只能在测字摸骨两项中糊弄一下面前之人。

华人劳工多数没读过书,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有些人一辈子都活完了,却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因而,选择测字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安翟便是讨了这个巧,他实际上对测字术所学甚少,但只是依靠一项摸骨术又显得自己水平太低。

“摸骨吧。”求算命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看其穿着尚且能过得去,口袋里应该有些小钱。

安翟的瞎子装得很到位,那人已经伸出了手来,但安翟并没有接住,而是跟着伸手,停在了二人中间,等着那人将自己的手移过来放在了安翟手上。安翟却将那人之手轻轻甩开,翘着嘴角笑道:“先头后手乃为正道,先手后头实为旁道,先生,还请将贵头颅移来。”

那人皱了下眉头,稍有些不耐烦,但还是将身子向前移了移,把脑袋凑到了安翟的手边。安翟摸索到了那人的脑袋,自上而下,认真揉摸。

“先生可是腊月生人?”安翟慢条斯理,拖着腔问道。声音虽然仍旧稚嫩,但口吻中却不乏大家风范。

那人明显一惊,睁开眼看了下眼前的安翟,道:“确是腊月。”

“先生出生时受难不小啊!”

那人又是一惊,张了张嘴,却没答话。

“自小就没了娘,苦命啊!”

那人再是一惊,面上已有敬佩之意。

“先生来这儿已有数年,却始终未曾得志,空有一身本事,却做着最底层营生,实在是憾事一件。”

那人不顾自己的脑袋还在对方的手上,非得以点头来表示自己内心中的认可。

“将左手取来。”安翟摸完了那人的脑袋,再次摊开了手。

那人迫不及待地将左手交给了安翟。

“先生它骨均不显,唯有鱼骨与生来……”安翟摇头晃脑,就差再捋上一把胡子了。

那人脱口问道:“怎讲?”

安翟慢慢悠悠道:“此骨生来喜欢游,穿洲过府无止休,一生劳碌无祖业,晚年衣食总无忧。先生幼年苦命,青年可自食其力,至中年便可有所作为,到了晚年,必是家况殷实,儿孙满堂。”

那人静呆了片刻,呼吸逐渐急促,末了,深吸了一口气后,冲着安翟抱起了双拳,“小先生真是个神算子啊!”感慨过后,便要掏钱,先放下了一枚25美分的硬币,稍愣一下后,又捡了一个十美分的硬币放在了纸板旁。然后站起身来,道:“明日我带些工友来,不知在哪里能找得到小先生?”

安翟微微摇头,道:“一切随缘,缘在,天边即是眼前,无缘,即便眼前却也远在天边。”

那人又是一愣,然后露出笑容来,再冲着安翟抱了下拳,转身去了,那脚步,分明比来时轻快多了。

罗猎在一旁始终未发一言,此刻面前无人,这才惊喜问道:“安翟,你是怎么做到的?”

金点十六术中,每一术都有着其奥妙深刻之处,安翟所学,不过是相术中的皮毛。婴儿出生之时,因地域节气等环境因素肯定会影响到此婴儿包裹方式,夏天会包裹的薄一些松一些,而冬日,则会包裹的厚一些紧一些,这些差异,均会在婴儿的身上留下痕迹,因而,通过摸骨,找出其特征,推算出其出生年月,其实并不是太过玄奥的技能,经验而已。另外,顺产儿和难产儿的差异特征亦是明显,安翟学了半年多,若是连这点差异都摸不出来,那只能说是祖师爷不愿意赏他这口饭吃,那么他师父也不会收下他做徒弟。提及了此人出生时的苦难,那人神情的变化,告诉了安翟,他母亲很可能因难产而死。既然是可有可能,那就值得蒙上一把。

至于这之后说的话,更是稀松无奥妙。装瞎的安翟,早已经将此人的衣着打扮行为举止看了个一清二楚,此人的口音表明他是个北方人,北方人多不在乎打扮,而那人,一身行头却甚是整洁,这只能说明,他受到洋人的影响比较大,因而,完全可以推断他来到金山已经有些年头。来了这么久,再不掌握些技能,总是说不过去,因而,说他空有一身本事,他绝对不会说自己无能。而最后所说的鱼骨与生来,那不过是安翟根据此人的特点倒推出来的一句术语。

“天机不可泄露……”旗开得胜的安翟也是颇为兴奋,不由嘚瑟起来,话刚出口,忽觉不妥,便想赶紧圆回来:“罗猎,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你,是因为我拜师的时候发过誓,不能将师父传授的技能告诉别人。”

罗猎才懒得去了解这类知识,刚才的那句问话,不过是他兴奋之余的赞赏之辞,安翟不愿意说才好,若是真说了,恐怕他的啰嗦只会令罗猎抓狂。

“安翟,你真有本事,比我强多了,我爷爷只会逼着我去学习那些稀奇古怪的字,一点用处都没有。”罗猎想起了爷爷来,心头不免一颤,若是爷爷知晓了自己流落街头的境况,真不知道他老人家会怎么想。

安翟掂着那两枚硬币,兴奋的神色忽然消退,涌现出来不少的失落情绪,“我算的那么准,可他才给了这点钱。”

罗猎道:“加一块三十五美分,不少了,安翟,三个三十五美分就值一块大洋了,有多少人家一个月都赚不到一块大洋呢!”

安翟想了想,在国内,他师父亲自出马,给人家算了一命,所得到的钱财也不过是十几二十个铜板,而自己第一炮生意赚到的就比师父多了好几倍,那还能有什么不满足的呢?这么一想,安翟的脸上又重新布满了欢喜。“走啦,罗猎,咱们去吃东西。”

三十五美分确实不少,哥俩各吃了一大碗阳春面,才花去了五美分。安翟惊喜与这美金如此值钱,而且自己赚钱又是那么轻松,因而便提议说要吃肉。自然遭到了罗猎的坚决否定。

“不能吃肉,不能乱花钱,安翟,今天运气好,赚到了钱,要是明天运气不好,没赚到钱,那咱们不是要饿肚子了么?”

做这种街头生意,全靠老天爷赏赐,刮风减半,下雨全无,若是来个连阴雨的鬼天气,保管没人愿意算命。安翟愣了愣,回头看了眼餐馆橱柜中的各色肉食,不由咽了口唾液,心有不甘地跟在罗猎身后走出了餐馆。

天色渐黑,行人渐少,哥俩口袋里的钱还够各吃六大碗阳春面,于是便没有再摆摊求生意,而是在街上溜达,想寻一个适合夜晚歇息的地方。

运气还算不错,溜达了有里把路,便看到了一处工地,工地旁边,堆放着不少的直径达一米之多的水泥管道。多好的去处呀!既能挡风又能避雨,只是,当哥俩一头钻进去躺下的时候,却被烫到了。那水泥管被暴晒了一整天,虽然此时太阳落山已久,但管壁上的温度却还没降下来。

待天色黑透,管壁温度降了下来,哥俩一人一根管道,脚冲内,头朝外,躺的舒坦还不耽误聊天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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