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业坊以南数里,便是长安东市。
比起胡人商队,波斯美女,稀奇古怪的玉石香料堆砌起来的西市,东市来的更加内敛沉静,毗邻的几坊皆为豪门贵胄的高宅深邸。西侧几步之遥便是闻名遐迩,歌舞不绝的平康坊。
而东市又因两家相对的酒楼而闻名遐迩。
西北角的点云楼共三层,每层却高约两丈,内有蓬山镂金绣屏和长安最好的乐师舞姬,贵客可直上三层,透过霞窗便能瞧见远处宏伟瑰丽的大明宫苑,处处透着疏离矜贵,故点云楼素来是宗亲贵族喜好之地。
对街的舆舍则是风流公子的销金窟,舆舍主人年轻时客居西域,学了异邦炉火闷酒绝技,铺前置三寸宽半人高的木台,冬至置碳,立夏藏冰,其上琉璃盏中各色果酒药酒,艳丽如店内舞动的胡姬。
此刻,这里正有一场不大不小的集会,人潮围坐饮酒,并不讲究规矩,波斯绒毯上舞乐正盛,高昌的琵琶箜篌有如裂帛金枪,若不小心被其中胡旋舞女臂环上紫纱鎏金铃打在胸口,还能得一香囊权当赔礼。
席边灯下端坐着一位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一身暗紫色圆领罗袍,长发拢于平式幞头中,眉眼清俊带了五分女相,鼻挺而小巧,唇角沾了些桑子酒,更显潋滟,纵使在京中见多才子佳人的雅士们瞧着他也有几分愣神。
尤其是这人的眼尾处飞着一只燕子,一只浅红色米粒大小的燕子。
那只燕子像是一道疤又像是一块胎记,虽小,其上纹理却十分清晰,甚至少年一笑,那双翅膀和尖刀似的尾翼就在他的眼角振翅欲飞。
有人醉醺醺的搭话,他也只是礼貌一揖,然后再度看向眼前漂亮的龟兹舞娘,龟兹人素来胆大,竟还朝他抛了个醺然的眼风。
人群中有人高举起手中琉璃碗,吟道,“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
一浓眉女子从人群中旋出,双手捧过酒碗叼在口中,腰肢一软,屈腿下腰间已经尽数将佳酿喝尽。
“好!”人群喝彩。
一时间斗酒划拳,胆子大些的直接起身跟着舞姬一起旋身而歌,连花街上都多出了几分若有似无的酒气,但不过片刻,这些声音便戛然而止,舆舍内走进来一群禁军打扮的人。
为首者是个虬髯大汉,金甲银刀,他仅仅在屋中匆匆环视一番似乎就找到了他此来的目的。
少年仍旧端坐在席上,桑子酒刚递到口边,忽觉左侧掌风袭来,他指尖用力,将那只铜觞向前打去,呆立在一旁的舞女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铜觞直直飞向她的面门,虬髯大汉并无好战之心,他原本只想看看这个少年,眼下突生变故,他只好掌式立收,转而先去接那只铜觞。
舞女额珠半寸之处,铜觞“叮当”一声脆响,撞在了虬髯大汉的护膊上。
满堂皆惊,不过转瞬,惊呼之声更甚,那只落地的铜觞之中开出一朵绚丽妖娆的粉色芍药,在这微凉得天气里散出阵阵异香,而那位少年早已逞众人不注意跳上矮桌,越过禁军往门外跑去。
“贺赖大人!他跑了!”
禁军中似乎没人看清这位少年是如何穿过舆舍众客的,虬髯大汉望着芍药囫囵骂出一句胡语,将士旋即冲出屋外。
东市巷道繁杂,商贾摊贩穿梭其中,那少年也不去看人群,纵身一跃,竟真如一只燕子般跳上了屋檐。
禁军马队一路高喝避让,众人明明已经看到了这个少年的背影,但又来不及看清他往哪个方向拐去。
一路上似有星光点点,少年所经之地必落下各式各样的点心糖果,巷中幼童成群结队撒欢儿出来哄抢一通,整条街上都充斥着香甜的气味,而禁军得马队却被绊得七扭八扭。
一块松子糖打在右卫的脸上,他“诶诶欸”几声,竟直接从马上滚落下去,贺赖朝光见此,狠声啐道,“今天定不能让这妖孽逃了!甲列听令,包抄四窄巷!”
一路上小孩欢呼追逐着马队而去。
甲列得令列队,迅速布阵,然当他们追到四窄巷末,那少年已然停在一户货栈的檐角,他的对面立着一个夔纹玄袍的少年,眉眼淡漠,正举着一把泛着冷光的错金横刀。
禁军有人认出那位黑衣人,下马跪拜道,“舒王殿下!”
人群爆发出一阵骚动,有人已经跟着行礼下跪。
“养你们有什么用?连个人都抓不住。”李谟冷眼扫过一列北衙禁军,皱眉道,“贺赖呢?”
禁军并不敢抬头,这位少年王爷不过十七已经颇有当年代宗争战之风,只得低头回道,“从东市北街正往此处而来,命我等包抄四窄巷。”
“包抄?”李谟冷哼一声,一手抓住呆立的少年,“这种会些杂耍的江湖骗子也许要你们包抄?”
禁军并不敢回话,李谟刚想拽着少年落地时,却骤然一愣,手头所抓之物过于绵软,根本不像有骨骼。
底下已经有人哄笑出声,有团花红袄的小姑娘“咯咯咯”笑着抓住阿姆的衣领喊道,“唐恣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