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云崖一个人五更爬起来默默地梳洗上朝这件事让唐恣有些讶异,圣文皇帝性格比起其父代宗更加仁慈,对臣下也很宽厚,故其他五部尚书仪仗极尽奢华,动辄一大队人马跟着,连廊下食都是自家一早备在马车里的牛乳酥酪。
而姬云崖有些不同,作夜他只要了便宜的通铺,今早也只叫了淡粥烧饼,又掏出二十文雇了客栈的马车,隔着一扇屏风的唐恣睁眼就从矮楼后窗看见一个豁了牙的小二牵着马在早灯下喂草,姬云崖则穿着一身整洁布衣钻进了马车,驾着两袖清风哒哒地往望仙门而去。
唐恣慢悠悠的下楼要了同样的菜色,待小口吃完后,门外的五更天依然还是黑漆漆的,酒鬼老板缩在柜台后,打着瞌睡。
他丢过一粒金稞子,老板摇摇头,“生意尚可,无需。”
唐恣笑道,“看来,姬大人倒是给了不少。”
“他给了房钱,给了早饭钱,虽节省,倒也是给齐全了。”老板打着哈欠道,他一副懒洋洋地模样,“连你那份也结了个干净,看得出,是个清官。”
唐恣却道,“清不清,好不好,还得再看看。”
老板并不想搭理他这多疑的性子,从柜台后递过一盏明灯,低声嘟囔道,“露重地滑,公子小心。”
“多谢。”唐恣接过,他望着望仙门的方向,提着那盏灯慢悠悠地往相反处走去,武侯铺两个卫兵正一左一右守在胜业坊前,见暗中来人,即刻抬手验收门籍。
唐恣从怀中找了找,掏出一枚令章,那二人勘验过后皆是一揖,开门放行。
街上薄雾未散,一匹皮毛雪白的玉花骢安静地站在门前,脖间那簇青色的毛已被洗刷干净,唐恣抚了抚它的皮毛,笑道,“你倒是聪明,知道自己来找我。”
玉花骢亲昵地蹭蹭他,旋即撒蹄往城外而去。
卯时,香积寺。
晨钟响了三声,这座寺庙虽已经年岁过百,却处处透着崭新的色泽,门前扫地的小沙弥见他到来,似乎十分高兴,比了个手势,就带他往后院走去。
绕过几扇月洞门,翠色的竹林里藏着一间暗黄的禅院,高山细雨,门前茶花已靡,在凉润的水气中留下一阵浅浅的香气。
小沙弥敲了敲门,并无人应答,他朝唐恣点一点头,带他绕至禅房另一侧,入眼一条幽静的长廊通向一座不大的院子,院中植满玉泉兰花,遍地生香,馥鼻清耳。
兰花中央端坐着一个盘发女人,一身浅碧色的修士打扮,恰到好处的融在周遭的景色里。
等小沙弥躬身而退,唐恣才缓缓一揖,“见过师太。”
女人背影似乎一怔,她转过头来,是一张极为和善的面孔,虽已老态毕现,但其年轻时的万千风华不难从微微上挑的杏眸和浅黛色的长眉中窥见一二。
“仲诀?”入尘双唇轻颤,她有些不敢相信般颤颤巍巍走向唐恣,用一只皱痕满布的手摸了摸他的眼角,在触到那只飞燕时又悄然顿住。
“是我。”唐恣不动。
入尘垂下手,自嘲般笑道,“可惜我的眼睛,已经有些看不见了,这些年,连他们的模样也记不清了......你的爹娘呢?”
唐恣扶着她去院中坐下,“一切安好,前段时间传书说已经到了郑州。”
“郑州,郑州。”入尘摇摇头,“他们倒是和过去一样自由,就是把你一个人丢到这这种地方。”
“我自小就不想被拘束,离了他们,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唐恣看向一株被雨打湿的玉泉兰花,“都是子女想离开父母,却鲜有父母不愿回到子女身边的。”
入尘听出他言下之意,却不作答,“听你信中说此行遇到了麻烦。”
唐恣知她不愿提及那些人,摇摇头,“我无事,麻烦的是潺潺书院。”
“潺潺书院?”入尘浑浊的杏眸似乎泛起了一丝涟漪,“那地方......居然还在?”
“师太在信中提及,我自然要去看一看,只是那处荒废多年,原来的官家也早已告老还乡,只剩下一个看门老翁,如今上有国子监,下有碧云馆,我没费多少力气便把它买下来了。” 唐恣道,“我刚搬进去,外面就死了个人,还是当朝的武状元。”
“武状元?”入尘捻着佛珠,无不可惜道,“历来朝中党派纷争,谋反的,为了世袭弑父杀兄的,我见过死去的人,已经太多太多了。”
“除此以外,他的脸也被割去,未免有些太过刻意。”唐恣道,“我想知道,潺潺书院建元以前是否发生过什么大事。”
入尘手指停在第三颗佛珠处,似有一丝迟疑,没有焦距的瞳仁似乎在看雨中高耸的破旧院墙,无悲无喜。
“大事?能有什么大事呢?建元前...开元天宝时,我还是个小姑娘,也曾在长安有过一段很好的日子,那时我才十六岁,每天只顾着和各家小姐在潺潺书院听学写字,累了便在院子里蹴鞠,当时的学究还是黄德先黄大人,他弹得一手好琵琶,常教予我们......后来......”
那是一个艳阳高照,院中大柳树抽枝儿的日子,她不愿和一群人挤堂中练习枯燥繁复的《鸳鸯》,偷偷丢了披帛,连襦裙也未换下,抱着球溜到院中时,竟一不小心将那只挂着八条红绦的藤球踢进了一人怀中,慌乱中,那个穿着玄色胡服的少年却并未生气,抓住红绦在柳树下朝她一笑,那时连屋中琵琶曲都乱了三分。
开元二十八年春,她在懵懵懂懂中被仪仗接入东宫。
再后来,如梦似幻的十三年过去,她眼中只剩下四处逃窜的宫人,在延秋门大火中长跪自尽的黄德先,东宫朱色的高墙,和被那个被丈夫抱走的孱弱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