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科举那年,霍大监曾经说过,为人臣者,须得做能臣忠臣,赵括虽文赋内涵深远,但言语浮躁且狂妄,若他当官,是个能臣却难是个忠臣。”
姬云崖揽起袖子用那些茶叶重新沏了一壶岭上雪,温水漾茶,置杯中是淡如天青的水色,少了一寡淡苦寒多了一点幽逸。
他并不去喝,只是静静地看一缕一缕飘出的茶水汽,墨色的瞳仁里晦暗不明。
霍仙鸣眯起眼,“吾儿这是当官当上瘾了?竟也跟我玩起恪尽职守这套把戏?”
“李将军是个为人忠义的武夫,文章虽僵硬古板,少数见地策略有《兵法》之影;顾大人辞藻顺达,多引例证,是个难得的人才。”
姬云崖并不回答霍仙鸣略带戾气的问话,他像是自言自语,秉公叙述自己职责所在,“所以,为了当好一个能臣忠臣,就算无大监指示,这二人我也会留下。”
“只是可惜这二人,也被我这个无恶不作的奸宦给杀了?”霍仙鸣冷笑,他突然抓起那杯岭上雪,泼了姬云崖满脸。
茶叶混温热的水顺着他的脸将淡色的前襟染成浅绿,姬云崖不躲,他依旧坐的板板正正,连手也未曾抬一下。
“清醒了吗?”霍仙鸣见他的样子似乎愉悦了不少,语调却依旧表明了他还没有消气。
他搁下茶碗发出一声脆响,说道,“如今天下有四十八道,二百八十八州,七大府,从府衙郡县审门楣,择家世,挑出清白佼佼者,再精心教养数年送进朝廷,如若不是你自作主张,那三个人......或许一个都不用死。”
姬云崖默然抬眼,他困惑地看着霍仙鸣。
霍仙鸣捻着盒子里一小撮茶叶,细碎的绿末顺着他的指尖掉在桐木桌上,他冷冷道,“顾家有钱却无权,免了结党营私之嫌,李策出身微寒无外戚作威,免了外戚夺兵之嫌,渭水之盟为信号不过是为他二人功成再加一重保障罢了,而赵家乃蜀地闻名的医者世家,若他登科,黄维安儿女一事......说不定可以两全。”
姬云崖面露微愕之色,但他仍然板板正正地坐着,像是听故事一般。
“而你随手划去一个名字,让他心怀怨怼回乡,不再施治,才致后来黄松暴毙,黄楣苦苦缠绵病榻。”
“而李策庸懦,自黄维安自戕后便心怀愧疚,等黄松死后,他居然自作主张去找黄楣的夫婿,这样的人如何能留得?”霍仙鸣沉吟,眉头紧锁道,“将帅之才,岂可妇人之仁。”
姬云崖仍执己见,辩驳道,“可有恩报恩,他是忠义之士,唯独走错了舞弊这条路。”
霍仙鸣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至极的笑话,他妖异的眉眼笑得弯了起来,竟有几分天真意味,“忠义之士?你可知,回纥近日发生了一件大事?”
姬云崖老实地摇头,“异国邦交乃礼部与鸿胪寺之责,与刑部无关。”
霍仙鸣熟悉他的德行,权当没听见这气人的回复,耐着性子道,“就在前几日,英义可汗被他的堂兄顿莫贺达干一剑诛于皇座,现如今,顿莫贺达干已是回纥武义可汗了......我听闻他二人自小一起长大,英义可汗明知与他政见不合,仍不舍得杀他,还启用他为宰相,铆足了劲儿演一出兄弟情深,结果呢?这样的人若是上战场......呵,轻则死他一个,重则全军覆没。”
姬云崖垂下眼,不知在想什么,窗缝里时不时溜进来一点料峭的寒风,那些水珠已从温热变得冰冷,一点一点滴在他的袍子上。”
“顾成业......一直在等你去救他。”
“他当然在等我去救他。”霍仙鸣道,“...我本以为他是今科唯一一个能让我满意的人...结果我让他处理掉李策,他居然先是在王通平家宴上灌晕了李策,传信威胁曹进去杀人,事后再嫁祸,我知道他的心思,想一箭双雕,借机除掉黄家最后一个苗子,可终归是愚不可及,难挽一命,他漏算一步人心,倒被曹进反将一军,自乱了阵脚。”
姬云崖平静地听他讲着,手心有些发凉。
“当然,他也太高估自己了。”霍仙鸣评价道,“我手中还有那么多人,将来还有那么多场科举,说到底,并不差这一个。”
从头到尾自己的手都未曾沾过血,也未曾将自己卷入一分一毫,若不是韩王府突然插手,他便真如一道鬼影,蛰伏于其后,这才是奸宦的本事。
姬云崖突然想要一个答案,他低声道,“若是如今的你遇到当年的我,是不是绝无可能让我这样的人去科考?”
“不。”霍仙鸣语调突然沉了下来,他好像是想起十二年前都护将军府火焰中那个脆弱易碎的孩子和那双湛蓝的双眼,眼底都瞬时流出一丝温和,然而说出的话却依旧让人毛骨悚然。
“若是如今的我,在安西就会把你弄死,秦元真一案,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先帝会保朱从弼,而你身为秦氏将门之后,留下来就是祸端。”
姬云崖早已有预感,他苦笑一声,叹道,“可我生来就是个没什么怨恨的人,能活下来,已经很感激了。”
霍仙鸣盯着那张湿漉漉的脸,似乎想找到当年的影子,然而很快他便露出了失望的表情,半晌,他拉了拉墙边的一枚黄铜铃铛,拎起茶壶起身走到姬云崖身侧,阴影覆了他全身。
气度卓然的霍大监居高临下,像是解释又像是讽刺,“若你还觉得我的所作所为是奸佞的话,不妨仔细想想我有无做过对不起朝廷与陛下的事,还是不通的话,就再浇自己一遍罢。”
“我从未说过你是奸佞,只是我依旧不认为此案错在于我。”姬云崖稍有犹豫,还是伸手接过了茶壶。
“哼。”霍仙鸣轻哼了一声,并不多答。
房门正好此时被人拉开,鞠掌柜弓着身子的黑色剪影映在屏风上,并不敢进来,只小心翼翼道,“霍公,车马已备好。”
霍仙鸣甩袖离开,行至门处,又顿住了身子,回首道,“苏合香戏弄何询一事我不与你计较,至于那个唐恣......他是谁的人,你得有分寸。”
提及唐恣,姬云崖才稍微缓神,他抬眼去看那道青色身影,却只剩下屏风上精雕细琢的玄色天狗和他大眼瞪小眼。
他在空无一人的顶楼又呆了一会儿,看了看手里的茶壶,犹豫了几下,还是拉开壶盖,往自己头上扣了下去。
唐恣站在点云楼门口,满面忧愁的提着一食篮烧鸡果脯。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何况孙大人那惊慌失措的小眼神着实让他提起了兴趣。
小县令宿长安郊外天福镇一事居然早已在城中传开,坊间歌女以此谱了两首小曲,一首名为《魑魅》,一首名为《桃源》,其调呜然幽谧,妖鬼之气四散,竟让听惯了甜腻小调的百姓趋之若鹜,奉为佳品。
而都大人却仍旧半死不活地躺在驿站里。
那日女子在他房中控烟写下“生”,“死”二字,未等他有什么反应,就听门外一阵清脆的梆子声由远及近,恍若来自虚空之中,雾气中似乎出现了一队人马。
他们有男有女,皆身着百年前的服饰,敷厚重铅粉,高帽广袖,无悲无喜地站着,像一个个规矩的木偶。
而在他们中间,放着一只红顶小轿。
都大人悚然动了动身子,又揉眼看了三遍,那女子对他嫣然一笑,他在确认自己不是老眼昏花之后,双腿一蹬,撅了过去。
再醒来,已身在一处金碧辉煌的宫殿,接他来的女子含笑引其入内,他头脑不甚清明,脚底像踩了棉花,浑浑噩噩地跟着,恍惚中甚至能闻到那些金粉绫罗上胭脂的淡淡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