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先前是我低估姬大人了。”
唐恣啧啧将地图叠好,毫不见外地放进怀中,他想到那些京中提及姬云崖的传言,这草包尚书究竟是不是个草包,实则有待定论。
从他离开长安开始,姬云崖所思所想所为,其实一点也不比他少,包括先行扣押了所有和狐仙邀宴有关的人。
“那个车夫应允,等明日三更,带我们去世外居。”姬云崖并没搭理他的惊讶,幽幽道,“诡计虽变化多端,但终归有迹可循,狐仙化烟成字,想必你也能做到。”
唐恣不置可否,从医箱底层掏出一只小巧的布包放到烛火上慢慢地烤,一股夹杂着浓郁甜香气味的白烟自烛火之上升腾而起,发出轻微的“劈里啪啦”声。
唐恣聚精会神地盯着那些烟气,以一根竹签为笔,像在挑拨逗弄,烟气在半空中犹如鬼魅化形,扭动着纤细的腰肢,最终凝结成两个字。
生,死。
唐恣挥袖将字打散,粉尘炸开,如小雪般落在桌上,一股清冽的荷香弥漫。
“不过是戏法里最寻常的药法门。”唐恣将那些烟灰扫到地上,“蜂蜜涂抹荷叶,晾干制成香柱,燃之即可成字,狐仙出现时周身都是雾气,恐怕烧的就是这些东西。”
姬云崖若有所思道,“正好赶在小柳将军回长安这个时候,背后之人真的是用心良苦。”
河东柳氏之兵,曾应杨炎之请,出山封侯,平定叛乱,敬遵第一任将军柳勋家训,不畏生死,守山河阔。
柳家军精良河东歼灭安禄山余党之时,仿若浑身是胆,不死不休。
“原来柳家那位小将军已经回了长安城,柳杨两家世代交好,我却听说知竹兄却和那位小侯爷不大对付。”
姬云崖想到太液池一遇,苦笑,“何止是不对付,两人见面即战场,要不是柳靖瑜姓柳,我都快把他当成卢杞严郢一党了。”
唐恣失笑,接着忽然眯眼叹道,“左相卢杞啊......”
酉时,宴席流水一般摆上。
齐叙走进自己的卧室,他身上穿着一件寻常紫衣,袖口处有看账时不小心染上的一点残墨,他低头叹气,预备寻一件干净的衣服换上。
还未走到柜门旁,幽暗烛火下,门后一双柔若无骨的臂膀就缠上了他的脖子。
他并未害怕,只是轻微地僵了一僵。
“怎么这样不小心。”
薄薄的灯影中,女子曼妙的身影缓缓向他贴近。
他默然,停下解开衣带的手,看着那张已经绕至他面前的艳丽面容。
齐小南总是能让他变得没有一点办法,她就像是栖神轩前的山茶,见之灼艳,闻之清冽,溺之则亡。
“我帮你。”齐小南娇笑着,双指轻轻一勾,便轻易扯去他的腰带抓在手中。
身上金粉的长襦在昏黄的光中朦胧耀眼,琥珀色的瞳孔闪着狡黠的光,“离开宴还早......既然衣服脏了,不如哥哥先去休息片刻。”
她忽而抛开那条腰带,像个女妖一般执起他松垮的长袖往床侧走去。
齐叙一如既往地容忍着她的刁蛮与天真,顺从的跟着,直到他的膝盖碰到那张漆红描银的松板床。
他却顿住了脚步,仿宫闱贵族喜好所制的单钩绮绣纱帐,无数根绸带与帷幔瀑布一样垂在四周,包着华美柔软还散着淡淡脂粉香气的床榻。
一股凉意突然从地心窜上头顶,四肢百骸泳上一股震悚的凄然。
齐叙就这么僵硬地站着,看着坐在床边朝他微笑的女人。
齐小南有一丝疑惑,“怎么了?”
他面上恐惧一闪而过,僵硬又微恼道,“你倒还记得我这个兄长,同那位姬大人不是很好吗?”
齐小南斜斜靠在床边,双瞳盯着他,像是了然般捂唇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嗔怪道,“原来是在醋这件事,哥哥懂我的...不过借他的东风,再者说,齐兆一死,玉窍庄什么都是你的,你何必胡乱醋这些?”
齐叙仍持着微恼的神色,房中脂粉气味愈发浓重,他下定决心般转身离开床铺,迅速拉开橱柜,挑了一件玄色常服换上。
他背对齐小南,颀长的身影一动不动,十指默然在袖中收紧,仿佛劝慰。
“这个时辰宴席应该已经备好,若迟了,对客人不恭。”
“好吧,也不知你这醋意什么时候能消下去。”
齐小南托着自己的半边侧脸,眯眼看着他的背影,像是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她有些遗憾地从床上起身,拍了拍自己的长裙,袅袅婷婷地跟着他往宴席去。
正厅的院中人潮如梭,她跟着齐叙走在灯火通明的廊上,下意识回头看向不远处的游天阁,这座庄主所在的阁楼隐没在远山浓重的黑暗之中。
她微不可察地嗤笑了一声。
这座阁楼在玉窍庄中仿若虚无,人间繁华盛景,粉黛相欢,都如梦中昙花,一现过后,乍然苏醒。
年过半百的老庄主齐兆住在此处。
他病了许久,也许久没有听见活人说话的声音,除了每日过来送饭的女儿。
她很美,那种美和她逝去的母亲很像,却不是长相上的相像,而是感觉,那种感觉美艳恶毒,如同罂粟。
那张美丽面孔每次用银勺送进他口中的饭食都会让他心悸不已,他以为,她会以那样杀了自己。
谁料此刻她却选择了另一种方式。
“呜......”
齐兆发不出声音,就算发出声音,也不会有在宾客尽欢的时候注意到这个角落。
他瞪着青紫的眼眶,脸上已然憋出血红色,被缚住的四肢青紫麻木,挪动一下便是钻心的疼。
神情开始恍惚不定,眼前明明是黑暗,却幻化出各种模糊的人像。
十五岁的女儿自桓思隐房中出来,她站在满园山茶中,甜甜地喊了一声爹爹,脸上却毫无半点情绪,倒像是算计般看着他,悄然笑道,“我知道你对‘娘亲”做了什么......”
又是百废待兴的十九年前,那个暴雨如注的夜晚,他披衣执灯,拱门后,像是一群仙娥,她们虽有些狼狈,却容姿生光,难以叫人移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