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宣政之殿。
寒食时分,帷幔外细雨淅淅沥沥,虽是白昼,殿内依然亮着不少盏明灯来驱散阴沉。
天子居于首座,披着玄色大氅,周身龙脑香熏风习习,他有些不适地揉了揉青紫的眼睛。
霍仙鸣从葡萄纹银盏里取出浸着暖露的绸巾交予侍奉宫女,宫女垂首接过,小心翼翼地上前,替皇帝擦拭着眼角。
台阶下,站着左相卢子良和近日刚到任的京兆府尹严郢。
大唐朝中设左右双相,一来可互督互察,二来势均力敌阻止一方起异心,如今右相杨公南自知年老,着力培育孙辈杨雅贺入朝,自己则着手退居凤翔。
而这位左相大人却正值壮年,凭借一张巧容天下奸猾的嘴和妒之欲其死的狠辣手段,卢子良早已悄无声息地爬到了大明宫一人之下的巅峰。
霍仙鸣冷眼看着那张尖酸刻薄的脸,默不作声。
“严卿此前在邰州就任时,素有美名,连向来严苛的郭老都向朕再三举荐过你,更别提卢相,如今升京兆府尹,也算民心所向了。”皇帝终于缓缓开口,他揉着眉心,语调平淡无波,听不出是夸赞还是不满。
阶下严郢颔首,浓眉阔嘴,的确是一张刚正不阿的长相,“能为陛下效力,不论邰州或是长安,于臣而言,并无二致。”
皇帝轻笑,抬手屏退了帮他敷眼的宫女,眸子从严郢那张无私铁面上游移到卢杞鲜红的官袍上,他幽幽道,“不过严卿得好好谢谢左相的提拔,若没有他,你这只千里马不能被呈到朕的眼前,卢相,朕也应当好好赏赐你。”
卢杞将腰弯得更低,“臣也是思虑良久,上任京兆尹黎干乃曲意逢迎,阴险狡诈之辈,于其位不知陷害多少忠良,故此职更得选刚正之人,严大人治下有方,为人肃直,实乃良材。”
霍仙鸣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朕...懂你的苦心。”皇帝收回目光,话锋一转道,“不过居其位就得做事,眼下便有一桩送上门的,最近京兆府治下蓝田县令都冰一事,两位爱卿可有听闻?”
严郢老实道,“有所耳闻。”
“这...”卢杞双眼一转,接着道,“不过乡野流言,怎可污了陛下圣听。”
“那看来是已经听说了。”皇帝唇边八字胡颤了颤,冷声道,“蓝田县是临近长安第一大县,京兆府管辖内出了这档子事,严卿这新官上任打算如何应对?”
严郢知这是将都冰一案托付于他的意思,掀袍下跪,板板正正道,“臣自当尽心竭力。”
卢杞随之颔首,胡须下的唇角似乎弯了一弯。
他道,“陛下圣明,严大人定然不负所托,是最合适的人选。”
皇帝抬起眼,“哦?卢相的意思是,此案由严卿督办比起刑部司和大理寺更好些?”
霍仙鸣不动声色地蹙起了眉。
卢杞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道,“臣失言,陛下恕罪。”
“无妨。”皇帝摆摆手,“卢相身居高位,向朕进言,选贤举能本就职责所在,何罪之有?爱卿不妨说说看,大理寺与刑部司为何不合适。”
卢杞埋着头,“刑部四司,以姬大人为首部尚书,姬大人虽才学渊博,可终归年轻欠些历练,大理寺卿杜秋庭出身翰林,虽有美名,又未免太过中庸,手腕过软,不忍苛责,是个能臣却不是一个合适的大理寺卿。”
皇帝似在沉思,半晌,他抬手合了案卷,“卢相说的有理,严卿之才是否堪重任...不如先将都冰一事了了罢。”
他朝霍仙鸣招了招手,将那叠御史台御批奏折堆向一旁。
霍仙鸣会意,默然将那些奏折叠好,往宫门处去。
经过跪着的二人时,卢杞微微抬头,利刃一样的目光从那身赤红官袍中露出,划过他的脸,霍仙鸣似乎懒得看他一眼,头也不回,走出了宣政殿。
廊下有侍官等候,那些奏折被封入檀匣,送往门下省记档。
霍仙鸣目送侍官逐一离去,抬眸看向灰蒙蒙的天际,甩袖往殿西走去。
麟德殿,桑海亭。
梨园乐奴弹着琵琶,另有荜篥羯鼓相和。
她们不知这首坊间流传的《魑魅》为何意,却知韩王想听,她们就要学,且要学得精湛才能盼来一句恩赏。
这厢曲调奇诡旖旎,韩王虽然状似听着,眼神却飘到了高台之外。
一道红影悄然而至,站在帘后,不知听了多久。
他坐到韩王对面,并无半点尊卑礼数。
乐奴们虽被吓得一凛,还是强作镇定演奏下去,曲调恰巧攀至最高处,仿佛刀枪斧钺,万鬼嘶鸣。
“够了 。”李迥闭上眼,这声音让他有些说不出的难受。
“退下吧。”韩王对面的霍大监也发了话。
为首的琵琶乐奴尚不知发生何事,惶然下跪,带着其他人迅速躬身离去,顷刻间桑海亭只剩下两人相对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