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恣对这“人猎”并未感到多惊讶,他已经起身,径自下楼走向那座中央的五瓣金池。
每一扇墙面都绘满游乐宴饮图,都冰当夜所见是五个乐师,各执筝鼓笛琴琶演奏一曲诡谲的调子,而后活人变成骷髅,满堂乐声未停。
他看着自己脚下的金色蟠螭纹地面,皱了皱眉,就算五人在灯暗的一瞬换上骷髅头颅,那乐曲声也势必会被打断,而且都冰再年老眼花,靠得那样近也不会看不出五人耍把戏的端倪,所以他们是真的变成了骷髅。
而孙统那夜始终和他强调乐声自都大人被请进来到昏倒之前一直存在,那个所谓的狐女则是直接消失了......
他头一次有些完全摸不着头脑。
“公子,你看这个。”罗慈轻从另一端的席间跃下,手中举着一枚沾满黑血的箭簇,“我在二层席旁发现的,这里到处都是刀剑的痕迹。”
琉璃灯下,影影绰绰,唐恣伸手擦掉那些干涸的黑色血块,露出箭簇原本的图案,上面露出一枚精巧的狼印。
唐恣看了两眼,无奈地抬手将箭簇交予姬云崖,“你知道何人会用这样的箭簇吗?”
姬云崖苦着脸接过那枚箭簇道,“建造世外居的柳氏杨氏都不敢将自己的大名暴露出来,只用含糊不清的一枚铁令代替,这只狼也应当只是一个指代,是谁家的并不好下定论......但这枚箭簇锈迹斑斑,少说也有几十年了。”
唐恣点头表示默认,心思却仍在活人如何变成骷髅上。
他走到乐师所站之地,抬眼看着一个高大的胡人武士挽弓骑猎,敲了敲墙壁道,“但起码知道了世外居不仅仅被柳杨两家当作猎场,还有其他人也参与其中。”
他又踱步走到另一处壁画下,上绘江河川流,为首将军身披铠甲,追逐于黄河之畔。
陈旧的烟尘在眼前翻涌,胡人,将军,黄河......
他突然道,“陇右,河东......柳家......哥舒翰?!”
罗慈轻唯恐自己听错,疑惑道,“你说什么?”
姬云崖却已经负手走到另外三幅图前,抬眼望去。
一幅是黄沙遍地作猎场,一副是太行映日,最后一幅是长白山巅皑皑的白雪。
他眼中的光暗了下去,叹气般喃喃接道,“还有朔方,范阳和平卢。”
罗慈轻瞳孔满是悚然之色,他终于明白过来,这里的金池五方究竟代表着什么。
世外居内虽亮如白昼,还是让他觉得如坠冰窟。
“与其说这里是用作人猎,不如说是柳家和五地节度使的练兵场。”
唐恣捏紧了箭簇,“安史之乱前,河东柳氏在杨家的助力下,在长安附近搞出这样一个地方,以此源源不断地向各地节度使送去在猎场上活下来的‘狐狸们’。”
不论男女,只要能在五方围猎之中存活下来,就能为之所用的有勇有谋之人。
柳氏厚待军队,恪守不畏生死之责,天宝之乱时,河东战场皆是柳家麾下的亡命之徒,一度为他人称道。
可眼下情形来看,他们当然不畏生死,已经在生死之境顽强活下来的狡猾狐狸们,宁战死沙场也不愿回到这种境地,又有什么好怕的?
沉静的金池中似乎响起无数撕心裂肺的吼叫和痛哭声,那些箭簇长刀自四面八方袭来,狐狸在世外居中疯狂逃窜,有的想把自己藏起来,有的匍匐攀爬,终于摸到门边妄图逃出去,却被自金池中射出的箭簇钉在了栏杆上......
于凤池麒麟是广袤猎场,于狐狸而言是修罗地狱。
只是玉窍庄栖神轩那个白玉雕成挽弓男子,他似乎也曾是猎杀者之一,但他与其他猎杀者不同,这个人在猎场上放过了一部分狐狸。
“姬大人,多谢带路。”
唐恣如梦初醒,这声音自头顶传来,清贵中带着一丝傲气。
柳靖瑜一身玄衣伏在栏杆上,俯瞰他们,无奈苦笑道,“我只是受人之托来蓝田县找失踪的杨二小姐,不料竟发觉了这样大的秘密。”
他身后列着一队府卫,个个神情肃然。
罗慈轻唐刀出鞘将唐恣护到身后,冷冷道,“柳小侯爷别来无恙。”
姬云崖却上前一步把他的刀按了回去,歉然道,“柳将军恰巧与我同路,是我带来以防不测的,他不会伤害我们。”
罗慈轻将信将疑。
柳靖瑜远远一抱拳,恳切道,“在下长辈在过去已做出此等残酷之事,我又怎么会重蹈他们的覆辙。”
唐恣拍拍罗慈轻叹气道,“放心罢。”
他已经看到了柳靖瑜身后那个冷着脸,满面惊诧的杨大人。
一山之隔玉窍庄内,李谟坐在首座,上下打量着眼前新上任的京兆府尹严郢。
帘外雨打翠竹,厅中灯下昏暗,这位高大的京兆府尹低着头,看不清是什么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