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之内,碎石纷飞,烟尘漫天。那黑衣郎君仍旧被二鬼困在院中,想打不能发力,想逃又动不得手脚,当真是束缚。
而他在身后,远处那株巨大人参更不时便发出大哭之声,吵得他烦躁不已,却毫无办法阻止。
萧无常心道断不能如此,须得想个釜底抽薪的法子。
于是他放缓身法,忽地转身朝枕寒星跑去。那二鬼立刻猛追而来,持着锁链追在他身后。萧无常眼见着他们快追上自己,跑到那人参不远处是便扯过它一条根须,瞬间被卷起来提上了半空。
那大人参根须到处飞舞,见鬼便抓,未曾避退的活物也被它伤了大半。二鬼见萧无常使诈,立刻退开原地。他们身上鬼气极重,数条根须直朝他们扑来,险些拆了二鬼的骨头。
白刹向来不屑奸诈之辈,立刻伸出白骨森森的手指着他喝道:“好个薄命郎,打不过便打不过,躲在书童旁边算什么本事!若你还算个男人,就出来堂堂正正一战,你要打赢了,我们两个收手亦无妨!”
萧无常却跳到了那大人参头上,半蹲下来看着漂浮在下方的两副枯骨冷笑。
“堂堂正正?”他讽刺道,“先问问你那兄弟,这四个字他会不会写。若论狡诈,我可不及他万分。”
白骨将那张骷髅脸转向黑骨,黑骨犹豫了半晌,拧着脖子摇了摇头。
“我不识字啊!”
白刹火冒三丈,一巴掌拍在他脊椎上,险些把他骨头打断。
“你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要那佛国护法神来取笑!”
“你系谁兄弟!系他还系我!你打我!我冤不冤枉!”黑骷髅扯着破锣嗓子跟他嚷嚷,“我做咩啊!他胸口挂王八心里有鬼,你怎么反倒怪上兄弟啊!”
“胸口挂什么?”白刹没听清,但就觉得不是好话。
“王八。”黑封比划道,“心里有龟(鬼)。”
“你这都哪学来的污言秽语!”白刹火了,“以后给我改了!”
“我可没挂!”萧无常在一旁喊着,直接把衣领扯开给他们看,“我这就只有一个手印子!没有王八!”
“有你咩事啊!住嘴啦!”黑封大怒。
“也别废话了。时辰不待人。”白刹低声道,“先收了这碎嘴的,再取了这铺子,你我二人也好回去交差。若有半点差池,帝君怪罪下来,我二人性命不保。”
黑骷髅点头。二鬼朝旁边看着,只见那根须飞来,便顺势一左一右抓住两根,被那根须拖着朝萧无常而去。
“哟呵!”眼见那两副枯骨杀来,萧无常立即站起身来,“二位拘魂使,有话不能好好说,非要喊打喊杀吗?”
二鬼全不应他,只把两只森森鬼手刺出,抓向他身前。
这次萧无常没躲。他站在原地不动,在二鬼扑来的同时忽然将身上的拘魂锁链挡在了面前。
但那锁链如何挡得住二鬼。只听咔嚓一声,锁链被那鬼手劈断,两条手臂瞬间刺入他胸口,直接捅了个对穿。
萧无常晃了一下,咳嗽一声,口中喷出血来。
他胸前血流如注,不断淌下来,染红了脚下的大人参。
黑骷髅牙齿摩擦着,阴凄凄地笑,凑近了萧无常的脸。
“你这般懂事,我倒有些不适应。”他笑道,“别是有诈吧?”
萧无常又呕出一口血来。他头上渗出了汗,像是剧痛无比,在微微发抖。
“怎么,很疼不成?”黑封打量着他道,“演得倒是像。不过……”
它那骨手一扭,突然抽出,竟抓出一个东西来。展开那细长的白骨时,只见一颗鲜红的心脏握在手中,还在噗噗跳动。
白刹也将手收了回来。萧无常支撑不住,在那人参顶上半跪下来,勉力喘着。
黑封把玩着那颗心脏,尖利的指骨不时刺入那血肉中,满意地看着萧无常咬紧牙关的模样。
“我知道你目的,想借我二人之手,断了你这锁链,甚至不惜受这一下皮肉之痛。”他笑道,“但可惜,我早就听闻你这薄命郎生性狡猾,多防备一下,可别生气啊?”
“封仔,不可大意。”白刹提醒道,“小心他当真有诈。”
“他必然有,都不肖想。”黑封不屑道,“不过眼下……”
他那骷髅脸忽然顿了一下,转头朝客堂看去。虽然他此时以骨相示人,脸上并无皮肉,但白刹还是觉得他神色不对。
“怎么?”
“出事了……”黑封低声道,“你且看顾好他——”
眼前闪过一道白光,黑骷髅猛地回头,却发现一旁的白刹仅剩下一具腐骨,那颗头颅不知所踪。
而他手上一轻,低头看时,发现自己半截手臂不见了,破烂的衣衫下只有一条惨白的骨头,自己的手连同抓着的心脏都没了。
“我手呢?”他十分疑惑,“小白茶,小白茶?”
又一道白光袭来,他只觉腹部一痛,接着便被击飞,从上面摔了下去,掉在地上七零八落。白刹摔在他旁边,也散碎一地,几乎拼不起来。
而在那人参之上,萧无常慢慢起身,手中抓着半截枯手臂,从上面取下自己的心脏来。他将那东西放回胸腔,擦了擦嘴角的血。
在他脚下,那人参之上破了一个大洞。他的右手中抓着什么东西,白光闪闪,上面有些寒气。
院落中,那散落的腐骨渐渐汇集起来,慢慢又组成了两个人形。上空不知何时,已经一只厉鬼也无,月朗星繁,点点银光落下,洒在那腐骨身上。
只见那二鬼起了些变化。原本破烂的衣衫缓缓复原,又变成了精致锦缎。皮肉现出,包裹住那森森白骨。不多时,两个锦衣人便出现在院中,修起了他们原本贵气的皮相。
萧无常眼见着手里的枯骨变成了半截人手,啧了一声,丢了下来。一条锁链勾住断手,扯回自己身边,重新接在了断臂上。
接好后,黑封站起身来,拍了拍衣上尘土。只消片刻,他又恢复成了那阴柔狠戾的少年模样。
他的帽子掉在一旁,一头瞬长墨发披散而下,隐去他脸上棱角,竟显几分女相。
二鬼皆仰头看着萧无常,那人也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手中的东西闪着寒光。
那东西并非刀剑,乃是一把白骨长鞭,足有近两丈长,似是兽类脊柱所制,当中连着兽筋,如蛇一般柔韧。那上面隐约还沾着血,像是从那大人参里扯出来的。
一旁有虎啸声传来。只见那只白虎缓步朝他们而来,嘴里还咬着两只厉鬼。它咯吱咯吱地嚼着,两只厉鬼惨叫不已,转眼便消失在虎口中。
黑封捡起帽子,戴在头上正了正。
“我昔日在地府曾听一判官说,你师父尘海微生是个和尚,诨名伏虎罗汉,有号令群虎之能。你是他的关门弟子,想必这东西,就是他昔时所用的虎骨鞭吧?”
萧无常却不做声。他那双鬼眼只是盯着底下二人看,脸上一丝表情也无。
白刹却摇了摇头,像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封仔,时辰已过了,既未成,便收手吧。先上报帝君再——”
“帝君帝君,他又不是你爹,这么二十四孝是做什么?”黑封啐他,“胆小怕事之辈,你就不该来,真是拖后腿。”
白刹将头一甩,没有辩驳,却也不再看他。
黑封瞥了他两眼,咂咂嘴,眼珠转了转便露出笑容来,贴到他旁边。
“别生气,别生气,是我讲错话,给你赔不是。”他撞着白刹的肩膀道,“你看我这不是……性子急嘛。”
“你自己看着办吧,正事我去做。”白刹推开他,不欲与他多言,“是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这就爬远些。”
他转身就走。但走了几步路后,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转头去看黑封。
“我没生气。只是想劝你,我们不过是奉命行事的鬼卒,事情做了便是,何须如此卖命。”他叹道,“你方才说什么出事了……你别忘了。”
他这一提醒,黑封才回过神来。他神色瞬间有些阴沉,
白刹已化猫而去。仅剩他与萧无常二人在这院中,冷冷地望着彼此。
末了,黑封忽然开口:“女冠出了事。”
萧无常冷淡地看着他。
“我知道。”
“是吗,那既然如此……”
黑封说着,忽然将手一抬,瞬间阴风飒飒,席卷砂砾化成一杆巨大的招魂幡,比他还高上许多,被他抓在手里,乌黑的旗子随风不断摇动。
“先解决了你,再去想法子救女冠。”
萧无常跳下来,虎骨鞭随之落地,发出一声巨响。
“我也正有此意。”他笑道。
随即二人猛然持起武器,于凛凛寒风之中直朝对方杀了过去。
黑封心知那虎骨鞭凶悍,又有佛气加持,若是寻常厉鬼,沾着了非死即伤,重些就是挫骨扬灰。因此他左躲右闪,将招魂幡耍得呼呼生风,支起一道屏障来规避萧无常。
而萧无常也的确没讨到什么好处,因躲的不及,手臂上还吃了他一棍子,震得骨头生疼。
两人斗了数回合,胜负未分,嘴上却互不相让。
“你这厮万不能信,”黑封道,“谁知你哪门子来路,打着佛国旗号招摇撞骗,实在有辱佛门。”
“阁下堂堂拘魂使,各路阴魂鬼差皆听你调遣,能耐这么大,也没见解决她心头之事。”
“听你鬼叫,她之事阴司全无记载,那背后之人若有,必是手眼通天之辈,莫说我,就是阎王爷爷或是帝君大人也难寻。”
“这可真是巧了,我师父法力高深,也是没着落。这神仙都不知其来路,也不能勉强你这小小鬼卒。”
“区区护法,连个名分都没有,也敢大放厥词。”
“小子,我倒是发现一件事。你一嘲讽人,这官话就说得特好。其他时候,我们都是鸭子听雷,不晓得你在说什么。就成日家咩呀咩呀,怕不是只羊吧。”
“你这短命仔,再乱讲,我打掉你的牙!”
萧无常冷笑一声,起手鞭落,白骨窜出。黑封持幡去挡,那鞭子缠在杆子上数圈,借着惯力将二人扯到了对方面前。
“我劝你,办正事要紧,收了这铺子,滚回地府去。”萧无常对他道,“女冠这里,无需你来操心。就别鬼拿耗子多管事了。”
“我也劝你,仆街仔,唔通你唔知, 睇你个样,再殷勤,佢也唔会睇上你嘅。”
“关你咩事啊!”
“你也咩,对头羊!”